文／蔡淇華

文學獎決審會上，眼閃溫良眸光的評審，聲音突然哽咽：「十七歲的孩子誠心正意，用文字召喚楊逵回來，太動人了，這篇小說真的應該拿來遙祭楊逵。」

和我一起坐在台下的小說作者，不禁面向我，難掩激動：「老師，這位評審真性情！我被鼓勵到了。」

「我也曾被他鼓勵，他是幫我重新走回寫作大路的貴人。」我用崇拜的語氣回覆學生：「他曾是中一中的國文老師，被稱為『台灣麥田捕手』的小說家張經宏。」

第一次知道張經宏，是二○一一年時，媒體大幅報導史上獎金最高的九歌「兩百萬長篇小說」大獎，由一位台中的高中老師奪下。作品《摩鐵路之城》出版後，馬上先睹為快。這篇以台中市為背景的小說，讀來既親切又熟悉。張經宏透過一個在汽車旅館打工，自稱患了「不爽症」的十七歲少年之眼，看穿齷齪的成人世界與虛偽的教育體制。少年希望未來能開一所「聊天學校」，讓迷惘青少年得到解脫。斯時自己服務的學校，位處台中汽車旅館最密集的七期，加上一樣對台灣的教育「不爽」，所以一口氣讀完小說後，頓生「生不用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慨，超想結識這位在同一盆地呼吸的小說家。

二○一二年張經宏短篇小說結集，出版《出不來的遊戲》，作品意象動人，筆法疏密有致，文采燦如鋼鐵般花火。獲得倪匡科幻小說獎首獎的作品〈出不來的遊戲〉中，「網路遊戲」成了阻斷親子相處的元凶，孩子沉迷其中，與真實世界疏離。父母偶爾打開螢幕，透過設定，幫他添購「代幣」或「補血」，取得親子連結。孩子有幾次想衝出大門，不過遊戲公司早已設計好一層無形的防護網，一跨出大門半步，馬上被防護網給擋了下來。這篇既魔幻又寫實的小說，挑起自己被父親送到私中「防護網」，疏離孤絕的慘痛記憶。是怎樣的筆，可以道盡疇曩心跡。

不想再錯過如此筆參造化之人，所以馬上搜尋剛流行的臉書，真的看見小說家大名，試著自我介紹，傳送訊息。

隔日傳來一則「學長好」的回訊，受寵若驚之餘，才知道經宏是中一中小三屆的學弟，一樣都是先到私校歷練，最後才考入公校，一樣一肚子不符時宜，夢想在校園中推廣創作。君子同氣相求，自此開始「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的美好機緣。

經宏自謙是晚熟的人，到了近四十歲才開始創作，鼓勵當年已四十六歲的我：「隨時可再出發，透過生活中觀察、記錄等功夫，慢慢可以找到文字挖掘的地方，寫完不見得一定要參賽或見報，放在臉書，亦是一種生命的紀錄。就把寫作當作一種修行，這輩子寫不完，下輩子繼續寫也沒關係。」

經宏的鼓勵超受用，自己真的開始自在書寫，把臉書當成唯一的發表管道。想不到真的日積有功，在二○一三年被出版社看見，受邀出書，至今竟也累積出版十三本。然而筆力雄健如經宏，竟然習字如金，下一本書竟然要等到十年後才出版。

為了讓更多的學生認識經宏，這幾年不斷邀請他擔任中台灣十六校聯合文學獎的評審，然而在二○二一年初，收到回信：「很開心又被您青睞，這幾屆的中台灣文學獎我受益良多，也親睹學生驚人的進化，這兩年優秀的作品（寫楊逵等等）我記憶深刻。但上一屆在興大附中，我驚覺已連年擔任這個腳色，容我告退個兩屆，讓更多優秀活水進入這個日益被看重的評審陣容。期待日後的合作！」所以我寫下「二○二三邀請經宏」的筆記，期待日後的交會。

然而，二○二三年一則新聞，告知這個期待命定落空。「作家張經宏於五月五日凌晨在睡夢中安詳離世，享年五十四歲，家屬已圓滿送最後一程。剛於四月底為張經宏出版新書《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的九歌出版社，證實這個消息指出。」

翻開《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在〈私語李維菁〉中，讀到經宏對另一位早逝天才作家的不捨：「也許我們都以為，再一個二十年，還能同在一處瞎聊。沒有下次了……這下好了。想和她說話，只能翻翻書，最好不要睡前……在這個物質與意念過度繁衍，且逼驅著文明往堆積與崩毀相生相解的，不斷辯證頡頏的時代，這樣的興盛本身，何其可疑。而或許是一兩篇烙下於讀者深心處的，輕盈也可以巨大：一隻蝴蝶與一座高牆厚垣的城邦，團繞曲折的迷宮，孰輕孰重，孰短孰長？於百花盛放自證自明的眾神國度裡，只要兩三篇，不用太多，從這個那個讀者的目光深處劃過，一直劃過，劃出了自己的軌道。漸漸地更多人抬頭：她在那兒。」

是的，他在那裡，只要兩三篇，不用太多，就能在目光深處一直劃過。

二○二三年終，至沖繩古宇利島，導遊指著大海，別看海靜靜的，完全透明，其實海很深。那一刻，我彷彿瞥見一隻大鴻鳥，從古宇利大橋下劃過，海完全透明，但那倒影，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