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蘇軾於〈赤壁賦〉提出自不變本質觀看生命，可免於變動所造成的失落，轉換心境確實有智慧。或許生命的意義在於傳承，值得傳遞的除了哀傷與欣喜，更在於如何面對的意志和勇氣。
你無法改變別人相信什麼，但你可以改變自我對話，使它們具有支持力量並充滿愛。（《慢性病心靈處方箋》）
安納托‧卜若雅《病人狂想曲》：「只有死亡橫梗眼前時，我們才活得最豐盛。」
而人生最大的難題就是「受到多少限制」、「能冒多大險」？
年歲有限因此更顯珍貴。賈斯‧史坦《我在雨中等你》：我經幾次車禍後才學會開車，亦於罹病後方始理解、珍惜生命的可貴。而今回想當時的沮喪實無必要，徒為生活掀起波濤，留下記憶陰霾！
人總於幾番掙扎之後，才能坦然面對現實，接受命運的駕駛。
確定無法痊癒後只得與病共存，即便無奈亦漸抓著它的起伏演變。免疫系統異常，強悍抗體胡亂攻擊，時而這裡起紅疹、那兒腫痛、牙床突然發炎、膝蓋緊繃、鼻腔耳內充血或胃疼胸痛、下腹兩邊堅硬……，身體淪為戰場，火焰燃燒，到處煙硝。前路滿布荊棘利石，詭譎病原無所不在，正於某些細胞裡不懷好意地訕笑、或擬組威猛連線，密謀一場毀滅性進攻。
天上聚集烏雲，陣陣風吹雨打，灰雲化作烏鴉四散飛去，或棲息人間屋頂，嘎嘎擾人。習慣那叫聲後便不覺得刺耳，改換另種心情解讀。病痛來襲便多休息，盡早逃向睡眠，期待讓身心重新開機，一切恢復秩序。
天意與人願相違，即便眼前情況糟透，亦要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雖敬鬼神卻未曾找著真正的心靈寄託，只能於世俗念頭中載浮載沉。任何之前堅守的信念，病痛襲擊便蕩然無存，而日子總須往前過，每晚被迫站上擂台與命運對峙。挨打時難過，奮力一搏時間稍快些，時針與分針放緩速度，日子時而乾澀時而潮溼讓人不舒服。
慢性病不請自來，將人自天真浪漫推上荒謬不情願旅程。常於煩惱稍減、心少罣礙之際，關節或肌肉便隱隱作疼。身軀掛附刑具，內心裝填著苦難，氣惱怨懟之餘只好自我寬慰──或許專注自身病痛可減免其他憂愁，就此角度觀看，不見得全無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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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親友罹癌那陣子，特別珍惜與家人的相處，之前亡故只是遙遠名詞，而今死神現身、烈火燒至隔壁，明顯感覺那懾人的氣息與威力。與更沉重的病痛相較，我似乎太輕鬆了。去年春日多雨，疫情起伏，長衫脫下頻又穿上。雨自屋頂沿著牆縫匯集地上，空氣積累著潮霉氣息。失眠的夜晚，夢境歪歪斜斜，意識清醒無法沉入，如關鎖隔音箱裡的情緒喊不出聲音，只能不斷說服自己：生活自有加減法，咬著牙關，便可將日子撐下去。
《奇想之年》中瓊‧蒂蒂安描述她先生突然心肌梗塞亡故那天也是尋常的日子，天空一樣的藍。日子本身並無悲喜，自然的色彩很淡，是人的情緒將之加濃了！離別可有特殊氣味？《讓日子多點生命》中名為「燈塔」的安養照護中心為每個離世者燃點一枚蠟燭，認為死亡不是傳染病而是人生一部分。生命有時如乘坐雲霄飛車無預警地向下墜落，命運急轉，厄運化作烏雲掠過天空，與陽光拉扯地上明暗，人何時會踏入斷層，任誰也不敢說！
一片玻璃會因某個特定音符、某道不明光線而碎裂，鳥兒莫名地嗜睡，食欲不振，全毀相生，善惡並存！一場不明災害，缸裡熱帶魚少掉一大半，亡故者多體質羸弱或發育不全，亦有身強體健突然暴斃。倖存者背鰭明顯有傷，留下厄運嚙咬過的殘缺。生命過程總有黑暗環節，即便被沉重鏈條給鍊住，亦該想辦法緩解。改變現狀不易，只能調整認知和感覺。生命即便殘破不堪卻仍珍貴無比，每天過著彷自死神手裡逃過一劫的日子，無法戰勝現實，只能戰勝自己。
疫情改變世界，讓人疲於應付，卻也重整出另種秩序。生命本來就是種探險，每個人的星河系皆有溫暖太陽，即便一朵小花也可開得很華麗！
庭前白六角茶花開至孟春便告歇止，花苞殘留枝頭一天天萎黃，新芽生出，花季謝幕！春天的併發症是多愁善感，期間特愛聽Enya，讓那含帶聖樂的流行樂風淺吟低唱，細訴、滌洗纏繞不去的惆悵……，蠟燭會熄滅花將枯萎，土耳其電影《無重人生》的悲慘故事發生於名為「掙扎」的巷子，細長雨絲自天空落下，無情鞭笞受難之人。去春特別潮溼，新舊樓房泛出歲月痕跡。年紀愈長愈能看清命運曲線，沉重難飛之際只好腳踏實地！
現代人習慣壓抑，忍住悲傷佯裝堅強，即便想哭仍將笑容掛在臉上！或許人終其一生皆在等候退場時機，差別在於與命運交手時持有多少勇氣、保持多少莊嚴、最後以何種身影謝幕？
盛開的紫紅歌德玫瑰直徑超過五公分，甜香氣味溶於空中，彷在宣揚它的存在，撐至最後才壯麗崩落，內外花瓣跌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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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躺於床上待死時無奈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即便擁有信仰與智慧，面對死亡仍難免恐懼，天堂在人心，先決條件是必須相信！基督徒為僧尼禱告、寺院為基督教患者祈福，諸神齊力生命卻有不可逾越的極限。道家視生老病死為自然循環，莊子「一死生、齊彭殤」說法有其用心。面對生命進展如欣賞樹木的生長零落。如侯文詠於〈我的天才夢〉中所言「生命的真正本質是時間，而不是擁有。」「人能擁有的那麼有限，應停止那些無盡想要變得偉大的欲望，對自己好一點。」一張終將燃燒成灰的紙片，上頭寫過什麼似乎不再重要，而過程中仍要盡力書寫，才不枉費活過一場。
到底人生的意義為何？怎麼活過才算值得？齊克果：「人生要回溯起來才看得明白！」因為有終點，過程才顯得如此珍貴！人並非怕死，是怕人生不能完成。蒙田說：「生活是死亡的答案。」或許滄桑容顏才是真正的主角。身為疾病宿主，長年感受病魔的使勁與鬆手，如完整布偶被抽了根提線，難受憋扭後仍要繼續演出。風吹葉動，靜湖落塊石子，原有秩序重新調整，風景繼續。
面對新的情勢，須盡最大努力將眼前的日子過好。世界雖然充滿苦難卻讓人不得不珍惜。如蝶飛舞、螞蟻爬行不得終止。以人的觀點來看，命運充滿變數，就大處看來，一切如此自然。蘇軾於〈赤壁賦〉提出自不變本質觀看生命，可免於變動所造成的失落，轉換心境確實有智慧。或許生命的意義在於傳承，值得傳遞的除了哀傷與欣喜，更在於如何面對的意志和勇氣。不曾想過要長生不老，也不敢奢望健康無病痛。人生拾階而上或順勢而下，皆須秉持、傳承奮鬥精神。
慶幸自己並未怠慢自己與他人的願望，周旁許多人仍繼續與病魔對抗，我，並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