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從苗119縣道彎進村莊小徑,遠遠地平線,遼闊的青綠水田中,坐落著一棵蓊鬱而寬胖的大樹。記憶裡,那是一棵雀榕和其他樹的混合體,形成一座小樹林。而樹林下,有座伯公廟。
我們剛從五湖過來,在村裡的柑仔店買了些飲料。此村原本有三家可以購買,其中一家關門了。人口剩下無幾的五湖,過去是小說家吳濁流創作養成的家園。
遠眺的方向,Google地圖上寫著「田中土地公」。兩年多前,我也如此彎進此條小徑,遙望這處奇特的地景。
夏日炎炎,但燠熱的太陽並未擊跨我們。隊員徒步見學的興致甚高,已經走了六七公里,沒人喊累。我指著這處蓊鬱的樹林,提醒下方有座伯公廟。一路上看到不少,這一座遠眺最為秀麗。
田中土地公,不僅被青翠的水稻田環繞,後面就是打那叭溪,因而水田常有烏秋、白鷺鷥等鳥類來去。當年小說家在此執教,在漢詩裡屢屢提到的這些鳥類,如今依舊常見。而庇護伯公的樹林,經常有麻雀、文鳥和斑鳩棲息。
從那裡,有條孤單的農路筆直伸出,連接到我們腳下的產業道路。中途,還有條橫向的,連接到吳濁流文學館。兩條路僅容小發財,或者讓小型耕耘機進出,進行秧苗播種,或日後的收割。簡單的綠地,蔚然的藍天,完全展現質樸的大美。
看到地景依舊未變,心中自有些安慰,卻不免想起兩年前,站在此地,看到的一個難忘畫面。
那天中午也是這樣遠遠眺望著,突然間,有輛四輪小電動車從我們背後安靜地滑過來,沿著孤單的農路,駛往田中土地公。
一位老翁坐在上面。他駕得非常徐緩,因而整個場景瞬間彷彿慢動作的畫面。甚而,全世界都在此時靜止下來,只剩下這暗紅色的小電動車,在青草盈盈的郊野微微移動著。最後,消失於樹林裡。那一刻,他彷彿回到了家。
鄉下老人家走在田埂上,巡視水田的畫面,往往最動人。老翁行動不便,駕著小電動車,駛過水田世界,消失於天地間,又更讓人震懾。
接下,我非常好奇,小電動車駛進樹林後,老翁會做什麼事,或者那兒有什麼未知的事。雖說大家都猜測是祭拜伯公,但還是很好奇。約莫五六分鐘,老翁還是未出來,我們便走過去探看。
果然,老翁正在祭拜。供桌擺著水果、餅乾等,整理得非常乾淨。伯公小祠依傍在大樹旁,形成陰涼的休憩處,旁邊設有座椅。旋即,他又忙著打掃。不管天氣如何,這是每天的分內工作,還得按部就班。
老翁已八十初頭,雖說行動不便,但擁有一部小電動車,在五湖街上便行動自如。附近農路平緩,淺山不深。他駕著車到處遊賞,經常開到吳濁流文學館,有時還遠及劉恩寬古宅。但再如何忙碌,每天還是得到田中土地公。伯公一如家人,鄉下地方,許多客家老翁幾乎都是這樣虔敬的生活著。
今日走到這兒遠望,想及此一往事,不禁跟隨行夥伴提到此段小插曲。當時還問老翁,只有你在照顧嗎?他回答的乾脆又俐落,年輕人都不再,只能靠自己。自己無法時,再來想辨法。好像每處鄉下,都是類似的答案。
我們凝望著,不知老翁會不會像前年一樣出現。
此時,只見田中土地公的農路,有輛摩托車出現,朝我們駛來。車上一對母女,拎著供品。接近時,我問她們是否認識一位阿公,常來此祭拜。前頭駕車的女士,一聽我的探問,隨即眼含淚水,點點頭,告知父親前年已辭世。掐指一算,我們遇到老翁後不久,他便仙去了。
她們相當訝異,何以認得父親。我們隨即告知過往曾邂逅的美好。反之,我們也多探知了他生前的一些小故事。
老翁姓邱,原來她們會在正午出現於田中央,主要是承續父親的心意。有時,庄頭的里長或長輩也前來祭拜。但大家忙,不可能像老翁這樣,每天固定時間來報到。
老翁以前在鐵路局工作,周遭地方文史工作者皆知,其為人處事嚴謹又認真,種田彷彿檢視火車零件。種菜植稻還綁線,測量間距。每株苗都循規蹈距的排列,祭拜自是不能馬虎。
這對母女的出現,意味著田中土地公還是有人點香敬拜,伯公依舊守護著打那叭溪岸的水田。而那一年,不良於行的老翁駕駛著小電頭車,風雨無阻,繼續來田中央打掃、祭拜,這樣天地人間的虔誠心意,旅人如我也會傳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