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九日,博物學家鹿野忠雄冒險攀登新玉山東峰北壁。
此一走法並非現今從主峰稜線的縱走,而是探索一條新路線。他跟警官真瀨垣丑丙、布農族嚮導馬其里結伴。從新高駐在所出發後,在荖濃溪源頭,東山東北邊的岩稜下方,找到一條合宜的岩溝。接下,努力抓樹攀石,緩緩而上。花了兩個多小時的奮鬥,爬過陡峭的岩壁,成為首批由此方向攀上東峰山頂的岳人。
每次遙望著這一面的東峰北壁,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位老友。
一九八一年十月九日,有支登山團隊抵臨相近的地點。
他們有五人,配備了岩盔、岩釘和登山繩等專業器材,以技術性路線,直接挑戰近乎垂直的峭壁。元月時,這支團隊在惡劣天候下鎩羽而歸,此回準備自是更加周延。但岩勢比仰望時險峻,攀登的速度比預期遲緩許多。當天晚上,他們被迫在岩壁上緊急露宿。隔天中午,才成功達陣。首先登頂的人,是位二十初頭的大學生,林克孝。
峭壁是自然環境裡,最難以橫越的天險。東峰北壁被諸多山岳好手視為台灣最長距離的首要攀岩場域,有志者不免躍躍欲試。
鹿野和林克孝都在學生時代,燃燒炙熱的青春。各自以不屈撓的堅強意志,克服了險惡環境的阻絕。如果沒有此一犯難的勇氣和決心,撞擊出這個高度的視野,許多事是看不見的,或者無法看得更遠更深。
但面對大自然的深不可測,一層層險峻詭異的高聳岩崖,在攀爬過程裡,他們都禁不住發出敬畏的喟嘆。因為歷經如此艱難的體悟,透過生命的危險淬鍊,他們的回憶,充滿了震懾人心的思維和想像。
百年之後閱讀鹿野的記述,依舊令人血脈賁張:
或許是被淒絕的山容所威嚇,又或是被雄渾的岩壁所驚懾,懷有壯志意欲征服新高東山(譯:玉山東峰)的人幾稀。
站在新高主峰絕巔的登山者,面對眼前的群峰高岳,在盡興飽覽時,視線不由得會先注意到東邊。擁有著妖異岩砦,積累出凌空斷崖的東峰。它正以廢墟般的孤寂與幽鬼般的險惡,遙遙映峙著。
那充滿挑戰的岩壁岩肌,在陽光下呈現鈍灰色澤。容易崩落的斷崖下,堆積著不堪風雨削磨,終而剝落下來的岩屑殘骸。
面對巍峨肅穆的高大岩峰,林克孝也有天問般的理直氣壯,一樣蕩氣迴腸:
為什麼我們要花那麼多錢,運送那麼多物品,去攀登那片屹立亙古、神聖莊嚴的絕壁?為什麼我們要投下那麼多心血及時間訓練和準備?為什麼我們要在這麼年輕,一切才開始的時候去冒生命危險?為什麼我們要如此做?我知道,東峰北壁會告訴我這些答案。
這個答案,我初次遇到克孝時,就冒昧分享了。那是一種對山的愛戀,甚而有著地域之情結。鹿野引領者台灣的岳人,強烈地捎來此一訊號:
一抵達新高駐在所(譯:荖濃溪源頭北岸),我的視線、我的心立刻被東峰的挺拔高岸所吸引。那心境彷彿長年分隔兩地的戀人,胸中悸動不已。人即使變了,山不會變。熱情眼神所映的視界中,比平時夢境實際上還要更為鮮活的新高群峰,正以閑寂的靜謐,重現著往日印象。
從異性的思戀轉移到對山的傾慕,岳人的愛情絮語,是這般不可憾動。那是難以想像的崇高而潔淨。
站上頂峰後,鹿野便如是自懺:
我曾多次對此一登頂之日,懷抱著憧憬之夢。從遠處、近處,或從東南西北等不同位置。又或在晴朗陽光下、朦朧夕景中,數度任思緒馳騁於登頂時刻。如今終於這樣踏上了,達成願望的滿足,但掀開面紗後,跟寂寞的心情交錯下,頓時間,我卻呆然佇立。
可最值得我們正視的,或許是攀頂成功後,空虛又茫然的探險情境。摒除自然科學的理性,拋棄商場爾虞我詐的競逐,重看生命的輕重。
林克孝眺望四方,寫下的悸動,愈加繁複而細密,帶著詩一般的淒美:
冷杉林的綠和天空的瑩藍交織成一幅明朗的畫,涼風拂過時,視覺短暫地抽象起來,竟覺得是在海岸觀海,一種全然的遼闊和平靜。懸空的不安不知何時已變成臨淵的滿足,一切都那樣自在的偉大、無極。在肯定的崖壁和飄渺的山谷之間,總覺有一種人不能了解的蒼茫與虛幻。我愛這瞬間的感受:我在天地之間!我擁抱存在與虛無!
也或許,在攀登過程裡,他們常矛盾地,萌發人生為何的感慨,卻也常滿懷對世俗的斷然割捨。人生一瞬,當活得轟轟烈烈。生命裡當可丟棄一切,成就此一稀少共鳴的孤獨光彩。
我們或欽慕,常在夢裡孕育此一狀態,但終究欠缺這般冒險犯難的勇氣。他們卻以年輕的勇氣,俱力萬鈞地,在現實中徹底的實踐。
我數度在玉山頂遠眺東峰,凝視著大M型的峰貌,心頭不僅浮現他們的形影。更感懷他們,各自以自己的離世傳奇,在我們的大山,留下最誠摯、純潔而豪氣萬千的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