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Pexels
文/邱瀟君
小時候家裡窮,逃難來台的爸媽,放下小學校長與千金小姐的身分,如文君當爐,在台北路邊擺個麵攤,賣一碗兩塊錢的陽春麵。
大概在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天看到爸爸汗流浹背,我端了一杯加鹽的開水給爸爸喝。在旁邊吃麵的客人看到了說:「女兒好孝順。」爸爸伸出大手,摸著我的頭:「我這輩子就靠這個女兒了。」
這一句話,畫了一個大圈圈,把爸爸和我圈在一起了一輩子。圈圈中比較清晰的記憶,是初中到高中,爸爸都騎著摩托車親自接送我上學。
在那個男生女生初相逢,情竇初開的年紀,爸爸準時停在校門口的小摩托車,是否輾碎過少女的夢呢?我有沒有踱腳吵鬧著,想要和同學一樣,一起搭公車,一起與陌生的男孩巧遇?真的想不起來了。
記憶走到大學的路上,每天早上和爸爸牽著手從家裡走過小巷,去搭到木柵的指南客運。一路上,爸爸說著他的過去,我說著我的未來。話聲綿延,飄在風中,落在雨中,也烙在心中。
有次在公車上碰到同學,笑我:「沒有看過這麼大的人,還和爸爸手牽手。」二十歲剛成熟的我,嘴角抿著一抹驕傲,我和爸爸多親啊,什麼叫做同心圓,你們懂嗎?
來美國兩年後,我接爸爸媽媽過來,三個人擠在中國城一個狹仄的小公寓中。異國無力的生活,每次碰到不如意,我總躲在沙發床上,蓋著被子偷偷飲泣。幾年後爸媽告訴我,當時他們在臥房中聽著我的哭聲,又幫不上忙,心如刀割。
在他人眼中,來美國享清福的爸媽,看著女兒在異鄉一籌莫展,除了心疼,是不是還有著自己難以說出口的心事?是否也有屬於他們的愁緒?要適應著完全陌生的異鄉。不斷轉換圓心的旅程,是否讓他們感到暈眩懊惱呢?
咬牙拚鬥幾年後,終於經濟獨立,有了相對優渥的生活。和爸媽親密地走了一輩子,欣喜我們十指緊扣,步伐一致。爸爸在二○○○年四月以八十六歲高齡去世,為我們的情緣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二○○一年我第一次去大陸,因緣際會,巧遇家鄉的親人。從他們口中,才知道原來爸爸告訴我的,都是真的!他十八歲就當小學校長,在老家出入都有兩個侍衛跟著,假冒送行跳上郵輪逃來台灣……。
這些年幼時不當一回事的天方夜譚,居然都是大時代珍貴的庶民史。原來在我耳邊飄過的那些嘮叨,是一位活生生年輕人的夢和冒險。
如果你,還有父親;如果,你的父親坐在你身邊。請你看著他的眼睛,用熾熱的眼神,去探詢他生命的故事。打開心,讓血脈的歷史流進來。不要像我一樣,只能看著月圓月缺,猜想著,有哪些爸爸的故事,被我漏聽了?當我們想撿拾時,才發覺,那記憶的碎片已永遠佚失,而我們幻想的圓,是有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