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CH
文/楊錦郁
都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將花的一期生命和人生互做對照,會發覺有很多相似的過程,這樣的感覺在生活當中具有普遍性,從文學作品或藝術創作更能看到以花擬人的意象。
花由含苞到盛開,讓人有種充滿希望的期待。當花朵盛開時,從被視為富貴之花、尋常花朵,乃至路邊的野花,無不展現光采飽滿的花顏,各有各的美麗與香氣。盛開的花不僅吸引著蜜蜂蝴蝶,更擷取愛花人的目光,只是當花期過後,逐漸凋萎,也意味著她要進入這一期生命的下半場,通常這時已經綻放過的殘花都是無聲息地零落,很少人會特別想去看花謝的樣子,畢竟凋零情景難免讓人傷感。
花的凋萎方式千奇百種,有的瞬間枯萎,如同曇花;有的卻如同一場儀式般,緩緩的進行。生長在在大自然裡的花朵,開謝之間自有四時行焉的軌跡,王維〈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詩句千古傳誦,引起大眾的共鳴,正因他用短短的五言絕句,道出長在深山野外的花朵自開自落的生命情境。
在做花藝創作時,得將花朵枝葉從原野花圃採集回來,再以技巧和美學觀點來進行插作,插作伊始,創作者會先進行前置的理花作葉,該摘葉的摘掉,需剪短的就剪,該去蕪的就去,好像裁縫師得先把布裁好才能縫製。當花和葉子都整理好,就可以創作了。花藝作品多半採用的是切花,無論以劍山或花泥為基底,至多插置一個星期,容器中的群花和葉片大致便凋萎了,因為花藝作品能夠就近觀看,也更能細細捕捉到凋謝的過程,花朵凋謝通常是漸進式的,慢慢的枯萎,萎到了極限就零落。
而草本和木本的凋謝情形也不同,有些草本花直到凋謝時都還保持著完整的花容,如非洲太陽菊、向日葵、菊花,她們的生命力是從莖慢慢流失,當莖腐了,一期生命也跟著結束;鬱金香含苞待放時十分討喜,但遇到豔陽,花苞很快開成一個大笑臉,再多晒幾天太陽,笑臉整個笑翻過去,觀者自然知道這就要謝了;有些花在凋萎的過程則顯得拖泥帶水,如百合的花瓣會逐漸脫落,杜鵑也是;木本的如杏花、桃花、櫻花,謝過之後,枝幹會長出新芽,進入下一期生命,至於那些松柏之類的,好像都不會謝,永遠常青。
觀察花的下半場,其實和人的後半生很相近。有些人從年輕到年老,看起來差別不太大,感覺都不會老;但有的人則少年就白了頭,外型和年紀很不相符,我自己應該是屬於後者,也就是大家常說的「老起來等」,記得小學六年級,我去看電影時,就被收票人員要求買全票;大一上文化大學時,每天要搭好幾段票的公車上陽明山,民國六十幾年時,台北的公車還有車掌小姐,拿著一支剪票機剪著學生的月票,輪到我出示月票時,車掌一把將我的月票收走,沒好臉色地問「你為什麼拿學生票?」我說「我是學生啊!」但因沒有隨身帶著學生證,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月票被收走。
這樣的我,對於人生階段的區隔,並沒有明顯的覺受,直到三十多歲進報社副刊工作時,才忽然發現自己的年輕。那時報社副刊組的同事多半已有文名,也都年過不惑,已有兩個兒子的我,老大還即將讀國中,進入這個臥虎藏龍的組別裡,竟成為年紀最小的,那也是我「年輕」的時代。
彼時還是手工拼版的年代,文學事業還有些許榮光,學界和文壇上重鎮雲集,「年輕」的我,在編務之外,還要負責組內活動,小至聚餐尋找有二十人以上的包廂,或餐後續攤場合,大至辦大型的國際學術研討會,當然包括幫大陸的學者辦來台手續、到警察局對保、行程安排、機場接人。偶或還有移師南台灣會議的餐旅交通安排、會議手冊、論文印刷等等。除此,還得打點自己在幾天的研討活動中,每天不同的套裝。同樣的,那時我也常有機會到國外參加各種文學活動。在這樣的工作環境裡,偶爾會聽到齊邦媛老師捎來對自己文字記錄稿的肯定;周夢蝶忽然就從新店來,等在報社大廳要親自交稿,他不多話,遞過稿後會伸出手來,他握手的手勁很重,和清臞的身影反差大;在文學獎的決審會議上,姚一葦老師總是一派紳士,吳念真、張大春正壯年,余光中、鄭清文、李喬、張曉風、李永平也來過。我去過林海音老師早期在延吉街的家、後來逸仙路的家,最後還在瘂弦主任的帶領下,去醫院探視住院中、八十多歲的她。
先生瑞騰有陣子發憤圖強,每天清晨會去國父紀念館晨跑,不例外的,回來總說遇到何凡和蔡文甫,兩位老先生天天早上都在那裡運動。九歌的蔡文甫先生那時候常在晚上打電話到家裡來找先生,我接到他的電話都不多說,立即轉接,因為他說話又快又急,鄉音重,我聽得吃力;詩人張默也常打電話到家裡,他說話同樣的又快又急,劈頭都是「李瑞騰在不在?」他的好友洛夫住在莊敬路,我也曾去過他家,後來看了「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無岸之河》,格外的有種熟悉感。
那時還沒有手機,聯絡作家都靠市話,工作多年後,我竟然在無心中練就一項本事,能背好些作家們家中的電話號碼。
在報社工作十多年後,原來的前輩們都有其他的生涯規畫,陸續離開,不知不覺中,我竟然成為組裡最年長的。工作整二十年後,依職場的法則,最年長的我選擇離開,那一年我五十七歲。有時不免恍神,曾經的最年輕,怎麼一下子變成最年長的。
進入人生的下半場,歲月催迫的感覺與日俱增,那是一種很難與人言喻的心情,因為自己有著過人的記憶,過去日子的片片畫面幾乎猶新,那些文壇先進的風範,那些活動不斷杯觥交錯的雅集……都如走馬燈般的閃爍。但事實上,我輩都已坐六望七,老前輩則都進入古稀之年,或是紛紛凋零。
在這樣的心情中,我確確實實的感覺到自己的年紀,但沒有「那美好的仗已打過」的惆悵,畢竟生老病死是生命的一種必然,在必然中處之泰然,是一種必須的學習。有時不免覺得過去如湍流般的忙碌生活,似是為迎向寬廣的河口做準備。在平靜的河口遠眺寬廣的海洋,是人生下半場能逢的珍貴風景。
在一個大型的花展中,我注意到有幾個創作者特別著重表現「凋枯」的意象,花材中的白色天堂鳥,界於枯與不枯的神祕色調;花盆中的玫瑰百合、苦苓子、山防風、椰葉、金杖球,有的萎有的不萎,卻同樣好看,各有其美。我還常在花市看到一大箱一大箱過熟賣不出去的切花,被堆上垃圾車,初時總在心底低喟「好可惜」,逐漸的就不再生起情緒,因為意識到凋零之花將重回大地,化做春泥更護花,這是生命的自然循環。想來人和花一樣,不論上半場、中場,乃至下半場,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美麗與價值,且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