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
兒時世界包含水火兩大元素，如貓、狗共成童話主角，水火交相輝映我初張的視野。水容易取得並且好玩，鍋碗瓢盆裝盛些，便可戲耍整個清晨或午後、拌泥捏造參碎花葉，便可調製各種料理。有水為伴，燠熱瞬間轉涼，灰樸生活現出各種彩色。喜歡玩水，常因弄溼衣服受責罰。而衣服溼了又乾乾復溼，晶瑩水珠破滅復凝聚，繽紛夢幻頻因水生成。

與我相較，哥對火的興趣遠高過水，火柴擦燃的煙硝與其骨裡的乖張氣息相契，創毀同體，神魔常向他招手，一筆筆火光燃亮眼前，浮印風景化成裊裊黑煙，哥迷戀那樣的感覺。

火的神奇源於燄心，時而燦黃晃動如瑩亮的水滴、時而拉長扭曲成渙散形體，白熾、炭黑或橙紅，哥看得入神，火一燃燒他想像力便豐富了起來……

火是禁忌我不敢褻玩，卻常躲於哥後頭偷窺那熾烈威力。看哥持拿放大鏡凝聚光束圍困螞蟻，如惡魔舉劍刺出，利刃向誰，誰便遭殃！哥燥熱似火山，周遭外力層層推擠，被壓抑的性情常藉火攻來移轉。生活太蒼白，哥需要多一些刺激。七○年代中學生須穿制服嚴守髮禁，沉重書包往往將發育中的肩膀壓成一高一低。惡魔顯現，內心火燄竄出，哥索性將盤帽折彎，拿掉所有書籍。書包裡外全含焰火，隨時就要燒毀一切。

我似乎懂哥卻不敢向他靠近，夜裡常躲在屋內自窗外望，見他獨自待在庭院，一旁擴音喇叭播放似懂非懂的英文歌曲──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哥低聲跟著哼，高音唱不上去低音嗚咽，夜氛無法順暢。漆黑中只見哥手上拈拿一點紅光，於空中寫畫無人能懂的成長祕語。

哥的叛逆屢受責罰，我嘴裡不敢說，心底亦常偷偷點起小火。

●
那時孩童只許於元宵夜碰火，哥總與憤怒少年一夥，人人手持盛油鐵罐，火舌自鑿洞裡忽忽吐出，魑魅明滅閃動。瞧他們群集叫囂自街坊移往村外，如將前去打家劫舍般。我步步為營小心提著紙燈籠，就怕一不小心燄火傾斜，燈上彩繪將呈一片焦黑。虎兔龍蛇、梅蘭竹菊或卡通，蠋火點亮燈籠神采，並帶傳言中的陰柔與絢爛！一盞燈燃照一分童心，燈籠是私藏記憶裡的燭火，比螢蟲溫暖較星辰靠近，珍藏一點光亮，黑夜於是明亮……

而記憶裡的流光亦有失控時候，那晚庭院外突然傳來吵雜聲響，循聲奔出，但見濃煙向天推擠，附近油布工廠淹沒火海。亮橘色火光如惡靈齜牙咧嘴，烈燄燥熱空氣，夜色氤氳詭譎。我站立高椅，隔著竹籬看焰火於眼前攜手、猛烈將鐵皮木造房子摧毀殆盡。飽脹空氣夾雜吶喊，消防水柱遲來一步，闃黑空中垂落蒼白雨絲，駭人噩夢讓我接連流了好幾夜冷汗。

哥過窄的制服圍藏不住一身叛逆，滿腹憤怒成天噴火。我強令自己安分乖巧，不忍讓親人失望。放學回家先至後院將晾掛竹竿上的衣服一件件收下，隨後蹲身撿拾滾落籠前的雞蛋，感受那含帶生命的溫暖。潔淨的陽光氣息及土泥微薰，令人不自覺歡喜。

日夜接壤，烈陽燒燙紅磚，蟻群於涼陰縫隙倉皇奔走，昏厥蚱蜢被抬進洞。

男女尚未平權的年代，女生除了端莊聽話並要學做許多家事，於是國小便學習區分嫩葉老梗、為魚去鱗開膛剖肚，啪一聲將爐火點燃，看一圈圈青燄圓滿環繞。之後更學將青蔬炒熟、控制各種肉類的肥瘦軟嫩。

爐火為家務重要一環，隨著年齡增長，我與爐火的關係日漸密切。瞧那火燄翩然起舞鍋底，以輕晃或以囓咬姿態。鍋鏟主掌全局，翻炒混合，生熟轉換。鍋與火時相齟齬，溫柔油脂瞬間熾烈，便將鍋內食材惡狠灼傷。烈火包圍鍋外，熱油急冒灰煙，一回粗心竟將含水虱目魚直接扔進油鍋，瞬間聽聞炮竹劈啪燃爆，油花狂吠叫囂，將我指掌至前臂炸出一朵朵花來。

熱油成為夢魘，好長一段時間不敢靠近爐火。

●
日頭赤燄，命運之神持拿神祕放大鏡於人頭頂上映照，熾烈考驗隨時進行著。哥手中的菸如香柱時時點燃，滿腔火氣漸地冷卻，之後為了健康甚至戒菸，倒是我與火結下不解之緣。

尋常日子總於爐前與火周旋，如鬥士面對隨將失控亂竄的牛隻。火氣太大，蔥蒜入鍋便就焦黑，魚黏鍋底，鏟一掀動便皮開肉綻。熱鐵烙膚或被油濺，數著身上灼痕，學習與傷痛共存，時讓一起起火光燃亮記憶……

火既實用又夢幻，之後節日總跟著群眾立於湖畔，遠遠瞧望一顆顆煙火倏地升空，於暗夜中炸出五彩亮光。夜太濃黑，短暫絢爛吸走所有光采。童年已遠，記憶裡的提燈少見，曾幾何時，祝福常被寫滿，隨著心念緩緩升天，星光似近而遠，天燈依循不定軌道愈飛愈高，消失視野。

目光拉回地面，只見紅燈籠高掛廟前，神龕前一座座燭火凝滴，虔敬祝禱縈繞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