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池塘裡的紙莎草,亭亭出水,有一種優雅,一種青翠,渲染出一股埃及的情調。每回見到,我的眼光總停留在三角形的綠莖上。想起薄切之後的莖泡在水盆,由嫩綠轉為土黃,蟬翼也似,一縱一橫編織成埃及紙草。想起多年前,過境埃及所見的城市面貌與一頁頁曾經淡忘又交織浮現的畫面。
車行開羅市區,窗外,有一條河溝,表面漂浮著塑膠袋紙盒瓶罐一類的雜物,遮去水面,乍看像是一條布滿垃圾的道路,行人稍不留神,或恐跌入水中。越過河溝,黃色的泥地上一幢幢缺頂缺窗的土屋,向外延伸到更遠的區域,有一種湊合與將就的臨時感,不禁想起楊牧的:「我們都住在借來的空間裡,並且活著,活在借來的時間裡。」
古埃及人是追求永生的,他們將留戀人間的執念表現在金字塔的建造上,表現在壁畫人物的中央性法則中。畫中人物的站姿,無論正面或側面,雙肩恆常面向正前方。企圖以最大的不變性,幫助靈魂來世不迷路,順利歸返生前肉身的居所,這正是古埃及人曠日費時製作木乃伊的緣由。
我想起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到的那一具具千年不腐的木乃伊。那是二十多年前,清晨七點的紐約,從中央車站出來,在晨風裡走著,除了廣場上走動的鴿子和路上喃喃自語的流浪漢之外,一片悄然。店家大門緊閉,路上都是靜,有點不安,有點恐懼。遠遠地,看見麥當勞,好似發現大海中的浮木。坐在店內吃早餐,想著如何捱過等待紐約甦醒的這段時間。我想,只要等到人車流動,市聲響起,紐約就會回復成印象中那個安全繁華的夢想之城。
大都會博物館內陳列著各種世界級的收藏品,名畫、雕像、古玩、織錦,形形種種,無一不賞心悅目。唯有木乃伊的存在不是為了滿足世人審美的眼光,而是呈現追求永生的信仰姿態。到現在,我仍記得置身木乃伊展區裡那股陰涼的感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具極短小的木乃伊,遠望即知是來不及長大的小孩,實不忍趨前細看。
兩度過境埃及,停留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天。古老的哈利利市集,窄巷商店裡販賣著重複性極高的古文物復刻品,懸殊的價差,令人無所適從。凹凸不平的路邊咖啡座,塵土飛揚,不免懷疑咖啡上灑的不是肉桂粉,而是天外飛來的黃沙。
到吉薩,四千多年前的古夫金字塔和另外稍小的二座連成一直線,彼此距離肉眼可見之遙,呈現一種祖父孫三代的傳承之勢。獅身人面像所在的位置,距古夫金字塔不遠,儘管缺了鼻梁,仍不失巍然,透露出古典的威武,結合了人與動物共通的智慧與勇氣,結合了永恆的傳說。站在獅身人面像前,才張口說話,像自雲端灑下的無數飛沙,落下,落下,落入我的口中,眼中,髮絲裡。突然懂了駱駝為什麼會有雙層濃密的長睫毛,全是為了阻擋沙漠中無所不在的風沙啊。
開羅的交通,停留在一種舊時代的失序狀態,路口的號誌燈顯然僅供參考。外觀比報廢廠的汽車還要破爛的小巴士,裡裡外外盡是乘客,塞著,掛著。路上毫不節制的喇叭聲,長短爭鳴,像是一種招呼或宣告。置身文明古國,卻感受不到一絲社會文明,令人心生神祕的傳奇國度已然隱沒在漫天黃沙之中的喟歎。
我帶著複雜的心情在回憶的路上張望,十多年過去了,埃及於我始終在重遊和等待之間搖擺,等待古老文明與現代秩序的結合,等待一個依憑世界遺址生存的國度從悠遠的歷史煙塵中進化。就如同從水域間抽生拉長的紙莎草,風沙不懼,千年不息,以款款的姿態,搖擺在古舊模糊的埃及壁畫裡,也搖擺在流光溢彩的現世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