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我在他的辦公室等朋友的司機來接,不一會兒通報載我的人來了,卻因司機態度不佳,與門房起了衝突。司機與門房皆是豪薩族,司機的老闆是黎巴嫩人,這細故引起他的不快。沒想到他突然暴怒,轉頭對我說:「妳相信嗎?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把黎巴嫩人統統趕出這個國家!」
「妳相信嗎?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把黎巴嫩人通通趕出這個國家!」多少年了,每當想起他,一個溫和理性的人,猶記他說出這話的神情,以一種尖銳、拔高的聲音,衝入耳膜。
他一連串的問這句。妳相信嗎?我滿臉疑惑。
奈及利亞,烈日赤焰,天際高聳無邊,白雲隱匿無蹤,老樹粗幹昂然矗立,末端的葉脈因風止而打起盹。牆角邊,一隻巨大蜥蜴循陰影爬行,時而緩慢幾近靜止,時而矯健滑溜消失視線。
休息時,工人魚貫步出廠房,簇擁挨近牆邊一排的水槽,水龍頭下涓涓水流,長柄小水壺舀水淨手、臉,阿拉膜拜的日常將開始。
辦公室內,他眼神帶著亮光,舉止溫和有禮,振振有辭地向我們講起伊斯蘭教的真義。那次與技師來此駐廠服務,停留時間長,長到機器技術講完便開始文化交流話題。從撒哈拉沙漠的風俗習慣、宗教信仰、政治選舉、經濟環境……他像一扇窗,讓我望向不同國度的風景。相對地,他對台灣也是充滿了好奇心。每當我與技師交談,他傾耳細聽並模仿,怪聲怪調的發音,令人發噱,屢次糾正,他再重複一次,說完自己便咯咯笑了起來。他笑,我們也笑,似乎進行著一種孩童間好玩的遊戲。
他來自西非最大族群的豪薩族,豪薩語也是非洲第三大語言。他與老闆,也就是我的客戶朋友是大學同學,因家道中落,受雇於此,成為這集團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總經理。伊斯蘭教一日朝拜阿拉五次,即便是工作也要中輟行禮如儀。辦公室裡,一群人朝拜阿拉,他是念念有詞的領頭者,因他受過高等教育,博學有思想。
停留期間,他對我們照顧有加,每晚下工,載著我們城裡四處找尋中國餐館吃湯麵。此後,凡是從CNN聽到播報有關台灣的消息,他總是立刻拿起電話,問候我的安危。他與我,平日往來不頻繁,必要時互通信息,熟悉感立馬從遠方穿越而來。
記憶中,這國度雖有不同膚色的種族,長久以來相安無事。直到那天下午,發生了個小插曲,改變了我的印象。事情是這樣:
我在他的辦公室等朋友的司機來接,不一會兒通報載我的人來了,卻因司機態度不佳與門房起了衝突。司機與門房皆是豪薩族,司機的老闆是黎巴嫩人,這細故引起他的不快。沒想到他突然暴怒,轉頭對我說:「妳相信嗎?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把黎巴嫩人統統趕出這個國家!」
他的過度反應,令我詫異不已,且尷尬萬分。
慢慢細究,才了解他思想之一二。
奈及利亞,為西非的經濟大國,一九六○從英國殖民下獨立以來,自己當家作主。然而他自小目睹眾多的豪薩族同胞,在高高在上、發號司令的黎巴嫩人面前,卑屈地工作。偏偏他生長於政治世家,從小對於統治與被統治的身分,特別敏感。他的反應,約莫是一種自尊覺醒,引發了他的情緒發酵。
如何解決外來者與在地族群融合問題?我帶著滿腹問號的心情,離開了他來到黎巴嫩人的工廠。進屋前,咆哮、怒吼、斥責的聲音,陣陣從裡面傳出。我停下腳步,帶路的司機朝我笑笑,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然而當我進屋,朋友有如川劇變臉,瞬間轉換成滿臉笑容,歡迎我的到來。我詫異萬分,彷彿他剛剛暴怒的情緒,一點也不往他心上擱。
兩個辦公室,兩種場景,令人疑惑的畫面,成為心裡的問號,如水流,漶漫一地。
他解釋到,因為一個工人工作時的漫不經心,犯了大錯,造成生產線的損失。他忿忿不平,這些黑人如何笨、如何難管理?看他疲憊的神情,彷彿他罵人用了很大力氣,讓他變成糟老頭。我想,廣大的非洲人不是天生笨,只是沒機會進學校學習而已。
奈及利亞若以膚色來論人種,早期多與黎巴嫩人打交道,他們是白人,因經商成功,住屋宅第寬天闊院,僕役成群;當地人為豪薩族,即是黑人,多為黎巴嫩人工作,他們可能是司機、廚子、園丁……長時間的相處,主僕相濡以沫,情同一家人。然隨著世界潮流,本土意識抬頭,政治上豪薩族當家作主,經濟上也漸占鰲頭了。
於我,不管黎巴嫩舊友或豪薩族新交,都是在這塊土地萍水相逢、珍貴的有緣人。
因為,每當旅行來此,午餐時刻,手機必響起,那是黎巴嫩朋友打來,問我人在哪,讓司機來接我去午餐。老司機是老黑人,忠心耿耿伺候白人主人,在車上為我細數主人家三代的故事。沒怨懟,只有情分,常聽他們甘之如飴稱其老闆「Master」(主人),初次聽到這稱呼,對於來自民主台灣的我,心中真是驚異萬分。
朋友招待午餐,食物讓種族無縫接軌,無論是中東式的炭火烤肉,或非洲的石臼槌打出的樹薯泥,一一端上桌。我常想,非洲最好吃的食物,往往來自當地朋友自家廚房裡。那種細火慢燉、溢香撲鼻超越食物的情感,總是毫不掩飾顯露在廚子黝黑的臉上,瞧他露出雪白牙齒,投報我以暖暖笑容,怎麼看都是一臉真誠相。
三種不同膚色的人,我、朋友、廚子在天涯海角的一端,藉著食物,回到人與人之間最單純的友好關係。
院子裡,爬藤豔紫盛開的九重葛,碩大的葡萄柚垂掛樹梢,牆角邊奮力生長的小花小草……當我讚歎老天爺對這塊土地的賜予時,主人昂聲誇言:「這些植物,就像妳售予的機器,全是自動化,不施肥、不澆水,自然長出果實來。」
他的戲謔語,如石子投入心波,盪起陣陣漣漪。這天地,一草一木,結果實、花綻放,自成一世界。所有的植物,澤被於一樣的陽光,一樣的天空,一樣的水分,它們各安其位,各自生長,欣欣向榮。彷彿是,土地,兼容並蓄飼養著各色人種;食物,融合各地種族的口味。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不管先來後到,不論膚色,互相合作,時日一久,便著地生根了。
妳相信嗎?妳相信嗎?多少年來,這句話一浮現,滿園的植物,似乎以奼紫嫣紅的姿態,靜靜地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