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只是就近去朋友的婆家借個洗手,冬日飄著雨霧的冷天,我來聽另一位好友Fen的街頭露天演唱。
是團圓的元宵前夕,朋友夫妻及婆家大哥、大嫂、三嫂全都在,銀髮慈藹的立在暖黃燈光的小客廳,一起笑瞇瞇向客,晚餐時分,番茄炒蛋、蘿蔔糕、煎魚……一桌的家常味,餐燈下氤氳著家的騰騰熱氣,我真是個超級不速之客,得盡速道謝道別,低頭穿鞋,又看見玄關橫的直的隨意聚著一群不同款色的男鞋、女鞋……
就這樣,才只幾分鐘,我就撞見自己猶對團圓幸福的那一絲依戀。
不只我的家,要更往前推、時光要退得更久更遠,是石媽媽的家。四、五道菜一湯,方桌就滿了,有魚有肉有青菜,年節時方桌四邊各翻出一個半月形成一個大圓桌,圓圓滿滿又是一個滿桌。
從小家裡常進出父親的昔日同袍,弟弟們在家的時候,也常是朋友、同學、球員滿座,石媽媽的菜早就是有口皆碑的金字品牌。後來弟弟們遠去異鄉,嫁在同一個城的我,一家三口每天黃昏,仍都回到石媽媽家,四、五道菜一湯,我是那種出嫁了仍能回家和父母共進晚餐的女兒。
然後,有個不知名的大力士,半夜從我窗外搬走了一大塊時光,醒來後我就成了天天外食的人。我是個深切日常的人,窄街巷陌日日遊走,舉凡簡餐、碗麵、小店、便當、飲品全都在我心中舌間評比梳理出一套優劣高下的排行座次。我今天這,明天那,心情低落這,想念家常那,該減些肥就去這,完成本年度最後一場演講要大犒賞自己就一定去那……排場與名店我全都留給特殊與偶爾,尋常百姓最常坐在騎樓吃一碗加蛋的海鮮湯麵,冷天裡第一口不加味素不加鹽的鮮湯入口,心中有時也在想,皇帝微服外出或挖地道,為此也不為過。
這是一個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的達人吧,沒到享受的程度是非常習慣自然,不只食事,是凡事,我都有著自己的美學品味與理解層次,又因為獨自所以能貫徹。就這樣,風雨晞彤、礫沙星月,十年來煉成生活的真氣內力,怎麼一下子就被撞破在那平凡尋常沒驚沒動沒啥代誌的幾分鐘,那聚合食物熱氣與家人的一屋子?
那麼,就承認仍對一家子的那種幸福有欽羨吧,這和一個人吃火鍋的精細快意,並存平行沒干擾沒矛盾,這一絲對幸福的依戀來了,撞一下,過去,沒影響我什麼,反而更確定幸福是這樣子的,真心擁抱過的,放手走遠了,那結實的滿抱的觸感都會在,看似不回頭,其實,那一絲回首的依戀,就是曾有,就是一場流變,就是從沒空過的空。
Fen和她的Forever樂團來在豐原「葫蘆墩圳水岸花都」十字路口紅綠燈下的小舞台演唱。這裡曾是鬧區停車場,翻蓋後底下是豐原地區的灌溉母河葫蘆墩圳,整理美化成現在花木與燈影的 「水岸花都」,這是四十年間,停車場與歷史記憶,冷硬與浪漫之間的翻轉。台上民歌一首又一首,我們在台下大聲相和,Fen比個手勢要我們幫她錄影,下台後她一定會說今天風大不聚音,冷得聲音會發抖,但我們沒人會管歌不歌,我們只管這場「是我朋友在唱」。
而我和著歌,心中想的是,真愛看舞台後紅燈轉綠燈時,空街霍地車輛交錯川流,眼焦一微調,它們就糢糊拉長成流動穿梭的彩色飄帶,霍地,燈號變,街心又成空,如此轉換不休,無論Fen唱的是 「看著你心花開/我的心花開/那像春風對面搶」的輕快俏皮,是「好像今晚月亮一樣/忽明忽暗又忽亮/到底是愛還是心慌/啊月光 」的溫柔低切,或是「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卻沒有哭泣/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的宛轉抒情,背後不斷演示的都是空,華美,空,華美,都是各種不同形式歌曲,最底最深最無邊的背景:人生。
然後,表演完畢,謝謝大家。背景紅燈停綠燈行,沒停止。
我對Fen說,她今天唱得最好的是那首〈想你〉,尤其副歌那段「我是多麼想你/你可不要忘記」,樂團夥伴的合聲一加下去,歌聲繚繞纏綿盪氣迴腸,好似天荒地老的想念一下子全湧了出來,而明明歌詞只簡單的那兩句。我問這首歌原唱是誰?蛤,是趙樹海,後來芝麻龍眼唱紅的,南方二重唱也唱,她們唱得都好只是,歌聲太清純甜美。Fen懂了,她點點頭說:「我今天唱的時候也特別有感覺,是我年齡大了嗎?」
是,是我們一起走在流變中,那些擁有與失去,曾經與不再,困局與轉化都會無聲地印記標註在我們生命裡再投現於外,曾有原本就在變之中,往前走的勇敢我也一樣用來回頭看,看自己回首的那一絲依戀,什麼也不迴避地,就返身,繼續再走在永恆的流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