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花蓮夏天特有的味道。
圖/River
嚴青/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一年級
那是花蓮夏天特有的味道。
我難以形容之。夏末檳榔花開,空曠田野瀰漫一種生澀的甜味,一切好新鮮、好自由。我喜歡檳榔花,那種迷戀包含父親全然傾注栽植檳榔樹的神情,彷彿將縮小版的棕櫚樹捧在手心賞玩、當成孩子呵護。老家的稻埕前,每到夏秋迭代之際便成了縮小版的熱帶雨林,那是我童年的全部,也是我至今逃不出的叢林,亦是憂鬱所在。
而成長的恐怖在於時間的推移,它總能沖淡一切輪廓,從清晰的景深漸而模糊失焦,更多時候只是一瞬的印象,連記憶的資格都沒有。唯獨深刻的,是父親栽植檳榔樹的神情,那似乎證明他是花蓮的孩子,至於栽植的細節,譬如適合檳榔生長的土壤、溫度、溼度,我一概不知(但我確切記得父親在童時告訴過我栽植的眉角)。
對於花蓮的孩子,父親特別珍惜這個身分,甚至說是資格。但與父親的距離隨成年界線的逼近而愈發疏遠,能開啟彼此話題的便是童年的檳榔花,潔白、神聖、熱情、奔放……我想這是父親歷經台北生活挫折後,所未能再感受的單純,而他也不太願意再對我訴說關於栽植檳榔樹的細節,只願意與我分享檳榔花在正好陽光下被暖熱所帶出來的香氣,生澀、微苦、甘甜、清新……有更多的感覺他說不出來,他老態,更是病態,關於檳榔園剷除的衝擊,父親那些說得出口的、說不出口的,全被過往美好的幻象掩蓋。已經無法形容當年的純粹,正如我到台北生活的憂鬱,沒有檳榔花香替我排解。
這個美好香氣變質成我不認識的苦悶;父親在我高中三年已轉化成我不可親近的樣態,恐是因為生計的壓迫,加上幾年前心血毀於一旦的種種。
學測結束後,長達三個月的苦悶暑假,我蟄居老家。切斷與外界一切連繫,其中有父親。我若有所思看著窗外的檳榔花,隨風搖曳,花粉捻著香氣,隨之擴散至更遙遠的太平洋。昔日檳榔園頹圮成廢墟一塊,一排劃分地界的檳榔樹孤獨的站哨,猶如保護脆弱易逝的童年。花開了,卻再也嗅不到,當初純粹的生、澀、甜。
那是我忘記的,父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