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蔚領
民國六、七十年代,街上常可見拄著鐵拐的小兒麻痹症患者。一天,乘客稀少的公車,上來了一位小兒麻痹症的年輕女子,很吃力地在我對面坐下,穿著短裙,赤裸裸地呈現禁錮在鐵槓圈內兩條發育不良的瘦腿。她的打扮,顛覆了我平日對肢障者的印象。
首先,她的衣著花俏鮮豔;其次,烏黑的長髮梳成活潑的馬尾,隨著車速晃動著;臉上擦著口紅,薄施脂粉,還戴著小巧的耳環,完全是一般愛美女子的裝扮。我不時盯著她,佩服那不遮瑕的勇氣,她則以泰然無懼的神情接受旁人逡巡的眼光,也折服了我。
通常我所遇到的肢障者,大多穿著長褲盡量遮掩缺憾,且由於走路姿勢的遲拙不便,流露出來的表情也較為沉鬱。可是這位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女子,一派輕鬆的模樣,完全表現出「為己而容」的自信,彷彿根本不存在殘疾的問題。
我不知道她和她的家庭如何度過命運的擺弄,我猜,她必然承受過一連串錐心的打擊和情緒上的跌宕,也只有經歷了自我修復的淬礪,方能勇敢展現自身的美麗,同時接受身障帶來的種種不便和他人的好奇眼光。
半個多鐘頭後,嬌小的她邁著艱困的步伐下了車,我的眼光繼續追著那昂揚的身影,雙手拄杖昂首前進的她,花裙隨風舞弄,充滿青春氣息。她像鏡子般讓我清醒,沒有人知道,我內心底層潛藏著強烈的自卑……
論功課,弟弟永遠是班上前三名,我進的是私立大學;論外貌,大妹高挑秀麗,么妹膚色白皙如外國人,我則一臉青春痘橫掃後的慘狀,即使有一雙晶亮大眼,也被千度的近視眼鏡遮掩;論職業,不過雜誌社的小編罷了;論薪資,夠餬口而已……總之,無半點可與人爭勝之處。就連心儀的男子走向自己時,由於被這些自怨自艾的情緒牢牢鎖住,深怕會帶來心痛的結局,只能故作冷靜地閃躲拒絕,扼殺了難得的緣分。
而她,治癒了我短視的靈魂。原來,我只看到別人眼中的自己,卻忘記了我有健康的身體、靈活的頭腦、熱忱的幹勁、貼心的朋友……這些無形資產,都是可取悅、可肯定自己的條件,我卻未曾置於心上。
那位自信的肢障女子,使我從此不再糾結表象,而能活得自由自在。多年後,我猛然體悟:她的出現不是偶然,而是老天特地為我準備的,生命中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