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23RF
文/藝式酪梨
那一滴沒有聲音的眼淚,讓我第一次看見爸爸的愛。
廚房的燈是昏黃的,掛在牆角的老式日光燈,微微閃爍,照不亮整間屋子,只夠溫暖一張小圓桌和坐在那裡的老爸。那天是平日晚上,家裡異常安靜。媽媽出門去買東西,我剛洗完澡準備開電視,一轉身,就看見他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飯菜還沒熱,收音機卻早早開了。裡頭播放著〈望春風〉,是一首我從小聽膩的老歌。可是那天,它像是從爸爸的身體裡流洩出來的,一句一字繞過空氣,直直地撞進我的心裡。
爸爸低著頭,手肘撐在膝上,我以為他在等著吃飯,直到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不是揉眼,也不是挖鼻子,是那種動作;那種一個男人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在流淚時會做的動作。我愣了一下,沒敢出聲。
他察覺我靠近,馬上坐直了身體,拿起桌上的茶杯假裝喝水,還咳了幾聲,說道:「眼睛癢啦,燈太亮了。」但那天,只開著牆角的老燈。
我這輩子,只看爸爸哭過一次。不是他背痛到睡不著的夜晚,不是奶奶走的那年春天,也不是我第一次離家遠行的那天。是他從公司提早回來,飯菜還沒熱,收音機一播歌,他就突然安靜地坐下的那個晚上。
那天,他工作剛滿三十年,沒人慶祝、沒有獎牌,也沒有蛋糕,連晚餐都是冰箱裡昨天剩的菜。我那時年紀還輕,不懂什麼叫勞累,也不明白什麼叫沉默的落淚。只覺得,他坐在那裡的背影,比我印象裡的任何一刻都大,卻也那麼孤單。
「你怎麼了?」我站在他身旁。他沒有抬頭,說:「沒事,就聽個音樂。」我那時不知道,他其實在聽自己,這些年來沒有說出口的委屈。
多年過去,我在外地生活,也有了孩子,每次回家,仍舊會經過那盞老燈照著的廚房。爸爸還是會坐在那裡,桌上一杯熱茶、一台舊收音機,還有他看似沒情緒的臉。但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不是沒情緒,而是早就學會怎麼把那些太多太重的東西,用手掌摀住、用背影撐起,直到孩子不再害怕。
他還是那個在冷飯裡放蛋、把最好的菜留給我、在我出門前一遍又一遍確認我有沒有帶傘 ,那個背對著家人展示溫柔的老爸。
我不再問他眼睛怎麼了,我只會把自己碗裡的菜夾給他,就像他過去做的那樣。然後,靜靜坐下,陪他一起聽收音機裡那首歌。
後來我一直記得那個夜晚,因為從那之後,我學會了辨認那些沒流出來的眼淚。學會了,怎麼在沉默裡靠近一個人。我以為爸爸是山,直到那晚才知道,山也會流淚,只是不讓人看見。
有時候我會想,等我老了以後,會不會也像他這樣:在孩子不知道的某一晚,靜靜坐下,聽一首老歌,讓那滴沒被看見的眼淚,替自己說出沒說的話。
然而現在,我只想再多陪他幾晚。沒說話也好,只要我坐在他身邊,就像當年他坐在我旁邊,什麼都不問,卻讓我覺得安心一樣。因為我知道,那晚他哭的樣子,我會一輩子記得。他的愛,從不靠聲音,但我現在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