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23RF
文/毛蔚領
有異於傳統的父嚴母慈,我們家都是母親說了算。母親堅信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每次修理我們的時候,爸爸都不說話。不過,爸爸不發脾氣則已,一發即不可收拾。我有兩次和爸爸頂嘴,挑戰他的父權,他認為我倔強不懂低頭,一個耳光便揮來,一次閃躲過,一次則眼鏡被打掉。說也奇怪,不記得母親打我多少次,反而是爸爸的兩次耳光讓我記憶深刻。
小時候,每天晚上都是媽媽負責盯我們功課,爸爸則在一旁為我們削鉛筆。開學發新書,爸爸就用月曆紙幫我們包書皮。小一、小二時,爸爸每天騎腳踏車載我上下學,小三就要我帶妹妹坐公車上學。
他教我們騎腳踏車,總是偷偷在後面放手;夏天則必帶我們去河畔、海邊游泳。到了周日,一家四口就會坐三輪車到台北新公園玩,然後吃公園號的酸梅湯和冰淇淋,再到附近東方出版社去看書買書。有時候,我們也會坐公路局的車子上碧潭、烏來、陽明山,相簿裡充滿全家出遊的的各種紀錄。
爸爸極愛乾淨,從小都是他替我們洗澡、剪指甲等,即使冬天冷吱吱,照洗不誤。他的衣服也是自己燙得筆挺,我跟著爸爸養成這些習慣,受益無窮。唱歌是咱家的休閒娛樂,我們繼承了媽媽的好歌喉,常引吭高歌,爸爸就在一旁吹口琴替我們伴奏,可惜孺子不可教,至今我仍沒學會吹奏樂器的本領。
媽媽是家庭煮婦,而爸爸懂吃,江浙菜、淮揚菜是他的最愛,心血來潮時,他會親自下廚,確實滋味不凡。不過爸爸主張女孩要學烹飪,將來結婚才不會被婆家譏笑,故我在外獨居,論做家常菜,絕對游刃有餘。同時,爸爸頗重視餐桌儀式感,菜餚不可連鍋帶盆上桌,杯盤碗筷均成套擺妥,殘破缺角的都丟掉。
小時候一直心存懷疑,大人怎麼都不會哭。那回爸爸收到大陸來信,說八十歲兩眼瞎掉的爺爺因糖尿病去世。當天半夜我不知何故醒來,竟聽見爸爸在書房嗚咽,方知大人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
近六十歲時,身體健朗的爸爸飽受頭痛、脖子僵硬之苦,不得已去檢查,原來是高血壓作怪。一向不愛看醫生,不進醫院的爸爸,從此毛病紛紛出籠,不是拔牙、割膽,就是白內障、大腿骨折等。
七十歲以後,爸爸糖尿病上身,本以為乖乖吃藥就沒事,誰料依舊逃不過每周三次洗腎的命運。但爸爸個性堅強且獨立,即使拄著柺杖,每周必去理髮店洗頭、修手指腳趾,維持一向光潔的外表。也會吆喝全家每周找餐廳享美食,不理會醫囑洗腎須忌口的規定,心血來潮,還要去百貨公司逛逛買衣物,絲毫不因病痛而放棄原有的生活品質。
爸爸曾說希望在家壽終正寢,卻因洗腎引發心臟病變。在加護病房的七天裡,全賴針劑伺候,聽著爸爸嘶啞的哀嚎,我心如刀割。我看著爸爸沒有尊嚴地躺著受罪,卻不敢違背醫生規定,一心以為爸爸只是暫時住院,哪知他突因急性心肌梗塞棄世,我無緣見爸爸最後一眼。
突然撒手人寰的爸爸,留給家人太多的錯愕與難過,每每看到同學朋友高齡父母尚在,猶能省親,不免好生羨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