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墜落的棕櫚葉,在溼漉的草地上像翻覆的船。隔著緣側的窗門,清晨下起了細雨,還未有歇止的跡象。
夜裡曾惚恍醒自的洞穴,躡足於疊蓆與門掩間的木長廊,重又浮現出它隱微的輪廓,並覆上雨絲浮晃的光。
沿著齊東街回到舊日宿舍,整個早上我默望雨中庭院。氣象預告的周末是帶朵雲的太陽圖示;昨入夜雖微涼起風,都還是冬日乾燥。昨晚在前廊鋪展開的小舞台,此刻卻承接廊簷夜半落下的雨滴,匯流為小小的河。
十點。十一點。正午十二時。直到戶外演出前一刻,層疊陰霾的雲轉薄竟而透出稀微的藍。加緊拭乾木廊道,將椅凳擺放於觀眾將入內的草地。這周,我因駐村寫作計畫住進這幢現以「繆思苑」為名的作家宿舍;齊東街比鄰的連棟日式平房,在公寓巷弄之間,遺留下日治二○年代起劃分為台北城幸町的官舍舊日街景。起居和室的幾日,前庭走出,皆穿行三角公園,斜縱巷徑間,仍能不時看見幾幢封存於時光結晶的老屋,或盤屈樓宇之隙的樹,投下繁茂的鬚根和陰翳;樹老有靈,總不知何時被鄰人安放了佛像,守護祕密的願望。
齊東接上濟南,愈近大路,鬧熱有麵攤、飯館、水果行,其實也鄰近我出生兩歲前第一個家。那是母親年輕時自彰化小西北上念書,與兄姊同住的公寓;她在這戀愛、工作、婚嫁成為妻子和母親。屋裡的樣子我毫無記憶,或許是後來搬離後母親還常帶我返來,唯記得巷路走出即公園,公園草地立有幾座鞦韆架。
後來我常作有鞦韆的夢,夢中反覆將自己盪高再盪高,直至被空洞捲入而驚醒。後來,我在陳映真的小說裡,曾讀過這樣一段:「小公園說小也不小,種著十六株老樟樹和六株木棉樹……」
童年夢中那座公園,在九○年代捷運板南線的施工中,連同忠孝路被夷平而漫長的封圍;再見時,鞦韆架成了地下鐵出口。
前日午後,我重回公園拍照,也才留意到蔓生新草間留有一座碑石,石面銘刻著公園的名字。午後一點了,終僅餘草地微許的溼潮氣味。隔著窗門,看見幾個讀者穿過園遊會的雨棚下,走進繆思苑庭院。女舞者將在這跳一支名為「穿越九千公里與你踏青」的舞蹈,攤開野餐墊,斜立陽傘,從提袋中取出帶來的紅蘋果,寫張給你的明信片。昨晚預演時,透著拉門薄紙暈黃的燈光,廊道長長沒入暗中,就像玩完鞦韆回家的夢。
演出開場,我從蓆上矮桌拿起準備的書,推開門,走出到台階邊沿坐在觀眾身邊,飾演翻讀的自己。微微的溼氣駐留木階。在舞者走出前,我的動作會將那本書安放階上,留意要令書封朝向觀看的人。
又拂起的風翻動書頁,現出《忠孝公園》和小說家的名字。一個鐘頭後,台北冬日的霪雨將又重新覆蓋著街道、屋舍和庭院,收復書本擱放的剎那的舞台。我相信,那時院中的老棕櫚,收到了我祕密的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