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若非那堵橫阻小徑底的磚牆,牆上日晒已斑駁的顏料,浮現一幅臉、猶有魚身的輪廓,這裡,就只是再平凡不過的鹽分聚落。三五幢農村磚紅平房散落於寬闊接連的漁塭畔,有些猛犬駐守在前,隨人行近,即咆吠不止,也有房舍年久荒棄,敞露著傾頹的內裡。那滿牆畫像一眼也可知不是原版的壁畫,線條歪斜、塗漆的粗糙色塊,更像是為了曾經的存在所做的反覆而徒勞的註記。
像路徑上唯存的指引。在沿路瀰漫著燃燒棄物的煙灰之中,我朝向折轉的土埂路再行深入,逐一對照幾幀舊照印象的畫屋。
那系列攝影隨同文字原刊於一九七二年《漢聲》雜誌英文版。報導中,描繪了這一帶南鯤鯓代天府慶典時一個異樣的場景,素樸的村人,逕自於樹蔭下懸掛起二十餘幅自己的卷軸畫作,不是古典的水墨、不是素描風景,但見其中人身連成花木或獸身如夢景,衣冠交織著瑰麗繁複的紋飾。另幾幀攝像裡的家屋門牆,同樣被繪以豔彩斑斕的人形與圖騰,時而潦草著彷若來自異境的意符。
當年撰文者即小說家黃春明,他為這僻遠村落採訪途中無意遇見的畫家長者訂下了〈瘋狂藝術家〉的標題。而這位鄰里口中暱稱的朱豆伯,本名洪通。
記得那是一次訪談,藏書作家帶來一批珍本、舊刊與唱片等珍藏,我們談話間翻出這篇報導的老雜誌。與其說洪通帶有神祕氛圍的形象與塗色,迷惑初次的觀者,更令我著迷的,總是小說家所記下最初這場奇遇。
那幾年,我彷彿尋索般,陸續看過無獨有偶的《洪通計畫》,張照堂個展上放映的《再見.洪通》等。關於藝術家的故事人們今天或都已遺忘:這位出身蚵寮漁村半輩子的農人,五十歲那年,決心投入繪畫;經雜誌與副刊報導後,一股「洪通熱」席捲台北藝文圈,一九七六年,於美國新聞處林肯中心舉辦的首次個展更引起世人矚目。然而晚年的老人獨居南鯤鯓畫屋,終又與八○年代眾多熾燃過的物事為人淡忘。
我想起二月間,赴台南一場書籍座談會後,步行經傍晚的美術館、昔日台南警察署,館內正展出「再現傳奇:洪通百歲紀念展」。趁閉館前短短不到一小時間,再次看見了夢的臉容,與神祕的紅……
循原徑折返,途經路口的新安宮藝文中心,唯一管理的阿伯見有人入內,為我們撳亮了晦暗的展廳。近鄰的這裡,曾是孤獨藝術家日常往返的所在,標示牌解釋懸掛在此的寫真與畫軸。「請問洪通的古厝佇佗位?」「早就無去啊。」阿伯比畫著我們走來的近處說。
臨別前,車繞行過豔陽下巍峨的南鯤鯓代天府。又值秋日慶典,廣場戲台上的偶戲隨鑼鼓聲搬演,一行巡境的列隊橫越寺宇之前,遠遠望去,無蔭無蔽。我佇立一時,想像著小說家鏡頭裡乍現的斑斕畫軸,在枝葉光影下迷離;但除了靜默的塭池、頹圮磚瓦,迎著濱海刺目的光,就什麼都未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