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向暘
那是陰暗角落,已塵封多年,幽微的時光仿若停滯般,在暗室裡,它成長、發酵,似乎從未有人打擾過。起初,那蓋子曾被一雙歲月刻鑿過的手緊緊旋死,將祕密置入黑暗,留給將來長大的我們。
我端著白飯,夾起一口泡菜,胃在不自覺的跳動著。入口,辣味在舌上竄流,然而,並不嗆鼻,那是裹在沙塵雲霧裡的萬馬奔騰,將味蕾橫掃,卻又隱藏了尖銳的鋒芒,一瞬捲上舌尖,留下微微刺麻。若說辛辣橫行,泡菜的酸,可說是低調的夜行者,輕輕踩在舌腹之上,他的腳步是如此輕微,卻又真實的聽見迴盪在口腔中的跫音;他走得巧妙,踩在每根神經上,引起每次的小小震動。如果前兩者是搶盡風采的主角,泡菜下嚥,滿嘴清爽應是華麗的謝幕,強烈的味覺消逝,形成一種誇張對比,那是一種蒸發,台上表演後,噴出的乾冰氣體,在舌上的角落撒下反差的一股涼。含口飯,甘味兒曼妙的轉個身似的點亮所有光源又使之暗下、閉幕。
那是祖母的用心,多年來的苦心孤詣,幽微歲月的醞釀。即使不必入口,我便知道祖母的泡菜別於一般。在廚房時的那專注眼神,洗菜時的細膩動作。菜葉,輕輕的搓洗,如此的慢,如此的小心,又像是在看著我成長一般,用雙手輕輕呵護。等我長大後,第一次吃到泡菜的經驗是澎湃的,由口腔到胃囊翻滾著、澎湃著,衝擊每朵味蕾、糾纏單純的胃,也漸漸知道,諸多情感,諸多味道,成長後才懂得感受吧。
祖母總習慣將玻璃甕放在地下室,鎖緊。我知道祖母不擅表達,但深邃的雙眼讓我回望祖母挑菜、洗菜、晾乾、放鹽……一切動作那麼細膩,像個優美舞者盡力去完成每個舞步、每首旋律,讓味蕾翩翩起舞;舌尖的滿足只有一剎那,但滿溢的幸福,卻是恆久。
泡菜在舌尖上輕歌曼舞,同時,也成為孩子的慰藉。姑姑長期在他鄉獨自工作、生活,回到家後,總想多拿些泡菜。略顯風霜的臉龐,始終不曾忘卻家中的溫暖,泡菜,繼續發辣、發熱著,猶如親情。
姑姑回家後,總會跟祖母一起作菜,她在廚房裡看著自己的母親,一起洗菜、切菜、煮菜,恰似彼此須臾不離的守護著,是否,那是一個連結,一個只有我們家庭可以體會的連結?在切菜和醃製泡菜間,在泡菜和家人情感間,在情感,和一代代之間。
是的,那股辣就是吧!是一種衝動,愛的衝動;酸也是吧,一種精細的耐心,一步步踩著心中的線;回甘是種風平浪靜後淡淡的平和,無與倫比的平靜,祖母說,泡菜別有箇中滋味,適當發酵後才能開封,我望著祖母的深邃雙眼,似乎懂了,許多情感在更成熟後才能了解,泡菜的滋味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