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郁思
總以為我是世界上最悲傷的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母親,直到那天接到一個電話:「阿姨,我是道慈,跟翊峰剛從台灣飛過來──」她停頓了幾秒鐘:「我們的女兒容容前天去世了,跟你們一樣,現在都是沒有女兒的父母了。」在電話那頭她哭出聲音。
我的女兒在今年的三月十四日,永遠離開了我們;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傷痛的父母。
先生跟翊峰的父母憲浩夫婦,是小學同學,交情不錯。疫情之前,每個星期六或星期日都去憲浩家打麻將,是多年的好友兼牌友。
那年憲浩過世了,翊峰讓女兒容容從台灣申請到美國讀大學,住在憲浩家陪伴剛失去老伴的母親國華。
我們再去打牌,多了一位青春活潑少女的身影,容容一聲甜美的「爺爺奶奶好!」拉開麻將的序幕。替我們開門、拿拖鞋、掛好皮包、沖好茶水;只差沒有陪我們上牌桌。
國華誇讚說:「麻將和籌碼容容早擺好了,就等你們來上桌了。」聲音裡盡是笑意,好像已經贏了大把鈔票似的。
午餐時間大家牌桌廝殺正酣,不想浪費時間出外就餐,容容替我們買外賣,擺碗盤,熱心揀菜裝湯。
一轉眼,歲月在麻將聲中嘩嘩流逝,容容讀大學四年級,五月就要畢業了。
這樣一位生命如日中天的女孩,怎麼會忽然像流雲般飄過無痕?
「翊峰去急診室查資料,跟醫生通電話,最後結論是,容容腦溢血送醫晚了,同時在她的肺部發現感染新冠病毒,立刻被火化處理。」
她哭泣著:「阿姨,我們接到電話,趕來把女兒的骨灰捧回台灣,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我女兒生命中最後的半年,是在彼此的陪伴中度過的。
我們都是平凡的父母,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面對喪女之痛的經驗。
看看許多古人、今人,如何面對傷痛的。先看莊子:
《莊子·至樂篇︾記載:莊子的妻子死了,他卻鼓盆而歌,歌曰:「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惠子(惠施)前往莊子家弔唁 ,只見莊子岔開著兩腿蹲坐在地上,一邊敲打著瓦盆一邊唱著歌。惠子責難他說:「你的妻子和你一起這麼久,為你生兒育女直至衰老而死,你不哭泣也就算了,竟然敲著瓦盆唱歌,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莊子說:「不是這樣的,我妻子剛死的時候,我怎麼會不傷心悲哭呢!然而再細細思考溯源,我明白了妻子之前原也是沒有生命的;不僅沒有生命,而且也不具形體;不僅不具形體,就連構成形體的那種氣息也是不存在的。爾後在渾沌迷茫恍惚之中,化變而有了氣息,因氣變而有了形體,因形變而有了生命,如今只是又變回到死亡,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循環一樣,是自然之理。現在她靜靜地安寢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為她啼哭,我認為這是不通達生命的自然變化 ,於是就停止了哭泣。」
再看看我們的朋友克莉絲和麥克如何面對傷痛。
那天我們跟他們夫婦同坐一部車,克莉絲是司機,她的先生麥克扶著助行器,腳步有點不聽指揮,非常困難的坐進車裡。
克莉絲一路談笑風生,表情豐富,好像講職業笑話的脫口秀演員;麥克沉默的時候多,但是也隨著妻子的笑話而發出輕微的笑聲。
麥克三年前兩次動腦瘤手術,現在又得了帕金森氏症。雪上加霜的是兩個星期前被診斷腦子裡又發現一個惡性腫瘤,正在安排手術日期。醫師說即使手術成功,大概也只有十到十二個月的存活期。
克莉絲在脫口秀空檔,左手扶方向盤,右手拍著麥克的肩膀,是安慰也是鼓勵。我幾乎能聽到她鏗鏘有力的話語:「親愛的別擔心,一切會好起來的。」
面對這樣巨大的傷痛,她不露聲色,而談笑風生。她比莊子更能昇華傷痛的等級,莊子還沒有做到談笑風生。
尼采曾經說過:「疾病不是與健康對立的東西或人的缺陷,而是生命健康的重要因素。」
尼采也說過:「無法置你於死地的傷痛會使你更強大。」
克莉絲實踐了莊子的豁達、尼采的智慧。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把思念女兒的傷痛,在克莉絲的潛移默化中,有更進一步的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