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迴廊不過百餘尺,走過卻彷彿累世。一盞一盞的焰火像花之心,人們虔敬地祝禱、而後將之供奉階上,俯首合掌。移步,又再重複一次。
欲雨未雨的午後,暫避於寺裡,我看著穿行庭園的遊人,最終都來到這邊沿的迴廊,手執燭火或許願的銅幣,在每尊佛像前佇足一時。若默算數,短短的近處到盡頭,便供有八十八尊石佛。大正年間,祂們就已來此照看著村民。當然低眉垂目底,卻更多倒映了一百年中的征戰、苦集失所,乃至自身之被壞毀遺失。
舊日銘刻寺名「慶修院」的銅鐘此刻空懸我近身的木簷架下,曾經迴盪村落與稻田遠近的長音嗡鳴陷入沉默。不遠的旁側,頭戴笠帽、一手托鉢另手舉杖的尊者像,仍行走在他的征途;這位出身四國的留學僧空海(774-835),九世紀時從大唐國學法取經後,返日開創真言宗。昔稱的真言宗吉野佈教所、戰後更名慶修院,則收容著上世紀一九一○年代由四國飄洋過海來台拓殖的日本農民信仰寄託。
來訪之前,我便曾在施叔青小說《風前塵埃》中初識這院寺的興衰廢弛,當年的募建者川端滿二,「依循空海祖師遺規,行遍四國大師修行過的八十八個靈場,請回每一座寺院的本尊佛像,集中供奉在寺院迴廊下供信徒祭祀膜拜。」
小說從這曾為吉野移民村生活中心的佈教所修復開光典禮,追述起主角無絃琴子的身世之謎。為了解灣生母親月姬的過去與自己出生,琴子代其母回到花蓮的豐田村、吉野村,徘徊筑紫橋通。隨之她也依稀獲知月姬與太魯閣少年哈鹿克發生在佈教所一段幽蔽禁忌的異族愛戀。
當年的少女在少年戀人口中喚作「莉慕依」,族語中的意思是「思念」,施叔青寫道,每日每夜藏身不見天光的寺中地窖,他等待他的莉慕依來到。
正殿卻不若文字想像中幽深或壯觀。日式寶形造的屋脊線,木窗櫺、木造佛堂。我拾級而上小小的殿前,有人正搖動牽繫的鐘繩而有聲。帷幔裡的正殿一無塵染,居中但見靜謐的弘法大師空海照看來人。沿架起的木廊道迴繞一周,又回到前方。
未見地窖的入口。也沒有看見他與他的莉慕依。沒有令人迷惘的愛。也已不存有離鄉背井、航渡至吉野拓墾的農民合掌禮拜。更未有因殖民者到來,被迫流徙的原住民如久居靠山腳的七腳川社人居住的遺跡。
遊人或信徒可以拿著一冊集印帳,在祝禱後的石佛前留下紀念的御朱印。一道迴廊,行過四國八十八處靈場。
但我仍想親自去那些曾有柴薪很多的地方。微雨方歇時陣,自寺院離去,騎駛著摩托車,穿行吉野潮溼的田間路。我想趁微雨又落下前,到昔日的神社或拓地開村的碑石前看看。我想在暮色覆蓋山影前,到七腳川事件的紀念碑看看,望一眼乾涸蔓草的溪河,也許誰的莉慕依,猶留在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