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佩君

《失能旅社》是漫畫家Gami第一本圖像小說，她用一個好故事，將人們處於失去與悲傷漩渦中的感受展開來，讓我們看見並感受到失去之後無法修復的心碎與痛苦，如同眼淚湯「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悲傷的真相也會揭露我們與摰愛之間連死亡也無法切斷的連結，這些連結會以許多方式表現，滋養並溫暖我們的生命。

「你曾長遠待過、以為能夠居住到永久的便是失能旅社。」創作者如是說，當她處於喪母之痛「彷彿永遠外宿」的心情時，這個詞從腦海裡浮現。「失能」與「旅社」兩個毫不相干的詞，生硬的組合在一起，在悲傷的狀態下卻顯得合情合理。

我們習慣的「失能」是指「失去行為能力」，但在這本書裡，「失能」指的是「失去感受寒冷、寂寞、飢餓、悲傷的能力」，藉此強調這間完美旅社能滿足所有人的一切需求、讓人不想離開，也是Gami在二十三年的成長歲月中接收到的，來自母親的愛──「遠比足夠還要充足」的具體表現。

然而，這是一間「旅社」，概念本身即含有「短暫無常」之意，人們總有一天會道別。當然，主動離開與被迫離開、準備好離開與無預警離開，離開了能不能再回來，是不同程度與深度的悲傷。

愛得讓人失能，聽起來頗為浪漫，但失去愛，所有的知覺功能都回歸時，寒冷、寂寞、飢餓、悲傷……一個接著一個找上自己，是多麼令人難以招架。況且故事裡呈現的是最劇烈的失去，是「暴風雨無聲無息地襲來」的突然，是「什麼都沒有留下」的消失殆盡，沒有預期、沒有準備、毫無理由、無從修復的失去摰愛，內心的痛苦與遭遇的失落感是如此巨大且沉重，悲傷者的世界如書頁裡那一片看不見盡頭的黑，外面的暴風雨已經停歇，內心的暴風雨仍在肆虐，翻天覆地，徹底崩潰。

悲傷被視為一種病

主角沒有名字，只是一個數學未知數的符號ｘ，可能是你，可能是我，生命的隨機與脆弱，也許就在這兩筆畫開的一瞬間殘酷的決定。ｘ是個孤兒──在愛與歸屬感的需求得到滿足前，我們都像孤兒──失能旅社收納了他，不需費用，不問任何理由，ｘ入住的時間隨著年齡一同增長，而失能旅社的呵護與愛不曾減少一絲一毫。失能旅社的服務，呈現愛的樣貌：沒有條件交換、隨時樂意傾聽、給予溫暖。最了不起的是蒐集眼淚調味成一道道美味料理的隱喻，承接負面情緒並轉化成支持的力量，是多麼強大的愛。但別忘了，愛有多深沉，失去知能的回歸就有多強烈。

「我竟然不在那裡」、「沒有一片木片在我手中」、「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想成為摧毀一切的暴風雨」、「我是大人，我不能哭」、「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痛苦」、「拒絕所有人的關心」、「這世上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的痛苦」，我相信這是Gami經歷悲傷時真實的聲音，也會引起許多身歷其境失落者的共鳴。

梅根．戴文在《沒關係，是悲傷啊！》中即指出，主流文化對於悲傷的觀點幾乎是負面的，悲傷被視會一種病變、異常、失調、不夠成熟，甚至是病態，需要盡快加以治療、克服、清除、脫離、修復，以獲得美好快樂的結局。人們不喜歡談論悲傷，甚至會檢討、責怪失落者，以切斷同理心將自己帶入對方處境的連結，唯恐自己也會遭到痛苦和悲傷的吞噬。因此，悲傷者總是得不到認同與理解，反而經常被誤解、批判與輕忽，所有出自善意的鼓勵：「堅強一點」、「撐過去」、「要放下」、「往好的方面想」……都只是加深失落者的孤獨無助感。

坦露失去心路歷程

只有悲傷的人理解悲傷，儘管悲傷的體驗是很個人的，每個人都是以自己的方法感受失落、經歷悲傷，但光是「理解」這一點，就足以支持悲傷者前進。

《失能旅社》充分做到了對悲傷的理解、同情與肯定，在鉛筆和版畫、低飽和色彩構成的畫面裡，每一幅都有悲傷者飽滿的、無法言說的情緒，而後段以描圖紙夾頁伴隨主角ｘ談論失能旅舍，把回憶片片段段、重重疊疊的虛存想像，變成實際可以翻動的頁面，也會給予悲傷者深入內心、真誠面對痛苦的勇氣。

做為一名讀者，非常感謝作者誠實坦露失去的心路歷程，也很感謝設計者能讓《失能旅社》用這麼美麗的姿態出版，我不會說它美化了悲傷，但如果悲傷是生命中不可逃避的一部分、如果悲傷是愛的延伸，悲傷理應美麗。

我也不想說作品是作者痛苦的昇華或轉化，因為我看見的是作者將悲傷編織進生命中所做的如實表達。失去摰愛是永遠不能改變的事實，這份悲傷會像影子一樣緊緊跟隨，但有影子的地方，就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