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我城限水。四月初開始供五停二,星期一晚上十二點關掉加壓馬達,星期四起床第一件事就去打開,成了我新建立的新日常。星期四一到,我心中老有大力搖晃汽水,「啵」一聲開瓶蓋,白色泡沫蕈雲衝起,再瀑流直落的,想大吃大喝,想找人大聚的慶祝感,雖然我什麼也沒做。
社區大樓都有儲水,其實並未真正停水,關了加壓馬達的水量會變小,星期二、三我都瓦斯爐一開,煮水洗澡,就一個水桶,冷水熱水比例調好,用杯子舀水,一杯一杯澆身子。那是幼年不是嗎?一澡盆水,水瓢一瓢一瓢,洗了二個弟弟,再來是我。媽媽有時夾煤球來煮水,有時,一整天讓日光將盆水晒到溫熱。
為盆栽澆水,我一盆一盆小心的當頭淋,再不能有從前水管橫掃雨露均霑的豪邁,讓一盆盆綠植物享受強力水瀑SPA,我總是還順便將陽台地板也沖洗得一片薄薄水漾。
限水近二個月,水管依然掛水龍頭,陽台是真沒以前那麼乾淨,但植物如常。
我是天天出家門到咖啡館讀寫工作的人,風大雨大都無法挽留,供五停二後,很多咖啡館店這二日休館,開著的,大多不提供廁所,這才是我意料之外的小麻煩。
疫情嚴峻,大多店家只提供外帶。那一天我去的咖啡店,店內每一桌都擺上告示牌,明白的告訴你,一進本店,口罩完全不可取下。
這是我常去的咖啡店之一,賣自製的麵包、蛋糕、甜點,還賣早餐及各種飲料。向街的玻璃窗邊有桌椅,提供WiFi與插座。
我看著告示牌腳步遲疑了一下,靈巧的店員八成明白我的困惑,也或許她早熟悉我和我的需求,不待問便主動說:「你是可以坐,只是不能脫口罩。」
我也剔透吧,不加思索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要喝飲料的時候,會走去外面。」那天坐在店裡的客人,只我一人。
我在那店停留了五小時多,如常,包括出去吃個中餐,回家上個廁所再回來。只是,喝那杯紅茶拿鐵的時候,我起身,走出店門,站在騎樓,拉下口罩,對著街一口一口慢慢喝完。
我好像從未如此全心全意對待過一杯紅茶拿鐵,啜吮,滑口,入喉,暖胃,口腔撲漫起紅茶被牛奶中和的香氣,就此刻,它不附屬於電腦、主題、文字或閱讀,它是唯一,如此少而精確。
行人車輛都減少,騎樓桌椅收去,一整條長街五顏六色高低參差的各式店招,因為街的空,像個濃妝豔抹的人,收斂張揚招搖突然安靜下來有點不知所措。疫情讓整個世界空很多。空很多像坐硬板凳,坐慣抱枕沙發椅的人得調個新而彆扭的坐姿,僅管很不舒適,坐著坐著,總也是有得坐著。就在那紅茶拿鐵騎樓,不前不後我腦海突然浮起蘇紹連的一首詩,他說若是詩裡有形容詞,詩人一定「刪你濃濃的/刪你軟軟的/刪你美美的/肉肉」……
刪你愜意,刪你任性,刪你舒適,刪你溫和而無害的揮霍,我的生活是一首胖胖的詩吧?
全城商家禁內用,在騎樓脫口罩喝飲料成絕響,供五停二的水情,最近再多加八小時了,數字本來就是供跳動的不進則退,有時數字本身的機鋒,還能無限後設呢,「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辛棄疾這句話,我守之用之受惠之大半人生,真的是這些年才被網路圖文不斷提醒「不思八九,常想一二」,一個顛倒換位,所有八九都若素,每一樁一二就分明,在八九與一二變化無窮的機率組合間,刪去數字本身,平衡出一種變的無節奏的節奏,我想,我也會找到自己的恆律。
還有更重要的事呢,這病與安,生與死徒手相搏,明暗閃滅、黑白駁雜的人間,刪去或者也是節制,節制成一種新的立點視角,更適合時久與行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