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樹木多以年輪記寫歲月,榕則以恣意伸展的氣根推送寒暑。
畢業後多次回返東海,未曾留意校園裡的樹木茁長快速,往昔青綠今成蓊鬱,文理大道斜坡兩邊樹蔭密合,老榕勤汲霧露,勃生新葉,讓人忍不住驚異──它們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之前文理大道當中留有藍天,綠蔭當中陽光透出,照亮斜坡上一塊塊青草地。那時樹木只是背景,靜默陪伴著青春腳步。偌大的校園,相思樹到處挺長,大葉欖仁於寒天變紅,羊蹄甲在春天轉粉,又於乍暖還寒中萎褐。杜鵑盡力開花、雞蛋花芳香枝頭,太多叫不出名稱的花木隨處生長,這山頭容許年輕與蒼老共存,過客、歸人任意去來。
不記得之前音樂系館外那棵是什麼樹,常利用空堂到那裡發呆、遐想、理解上課筆記。聞嗅空氣中清新的草香,靜候教室裡傳來的練習曲,陽光於另一頭明亮,林木環繞,心靈愜意充實,那是我與文學接觸的早期印象。
大江健次郎小說裡的「雨樹」,枝葉細密,指腹般長的葉片凹槽積存著雨水,雨停時滴點灑落,潤澤自身與周遭。樹木具遮陽及水土保存功效,童年時候歡喜爬樹,年少時常在林蔭下吹風,老榕、菩提、鳳凰木……於我成長印象裡撐出一片林蔭。進了東海,林蔭背景任人穿進穿出。多少聚會相約於女生宿舍前的站牌,一旁的槭樹幾度羞紅臉色,抖落一身又繼續茁長。陽光與雲風和雨,林木相連生息,枝條於空中撥動著四季。鳳凰花送走一批批青年學子,清新畫面定格腦海。
旅居海外那些年心念著東海,之後定居台中卻少回去。忙碌衍生怠惰,只任生活粗糙地過。偶爾匆匆走過──只見路思義教堂還在,橘黃色磚砌起和諧角度。藍天投映玻璃窗上,灰雲轉白,停歇頂上或無聲遠去……,數十年陽光如常,雨水洗去一代代喜樂與憂傷,幸運記憶中存有這片怡人風景。
走上文理大道斜坡,腳勁自然輕快有力,走著走著直覺兩邊有異狀──啊!曩昔寫意平和的榕樹如今粗壯老成甚至帶著霸悍氣勢。不預期這平靜斜坡竟成如此偉壯景觀。拉開的歲月具有放大效果──強大生命力自樹根上衝,倔強挺立,並蓄積強勁的迴轉氣勢。
樹木除了長高變壯更展現各種信仰──瞧當初排列一起的樹苗數十年來一同汲引霧露,有些韜光養晦,甘於沉寂;有些含藏凌雲之志,後勢茁壯,一如人生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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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往上走,青春記憶化成林間一道道光影。樹粗壯,披覆身上的枝條厚實成盔甲,往昔不曾細分的容顏,老成後各自顯出姿態。氣根自頂上如瀑垂落或圈圍如紗簾,當年不起眼的路樹今成一幕幕耐看風景。或以偉岸或以曼妙,枝條氣根拂動,風聲雨勢衝擊過往腳步。樹影沉積歲月顏色,綠意加深,這步道愈走愈長遠。
之前以為東海以相思樹為主,而今感覺榕樹似乎更重要。漫漫坡路,藍天與草地自然接壤,順坡行走,四處可見榕的身影,如忠誠的守衛護守腳下土地,當中亦有不敵強風肆虐因而傾倒,只得讓鐵架扶持或者從此臥躺,以另種姿態記錄過往。
一群穿學士服的畢業生散坐橫躺榕樹當中,快門按下,樹與人的生命歷程合一。再往下行,七里香沿途護衛著海報街,之前張貼的事蹟已被雨水沖洗殆盡。信箱間和郵局,以及開闊的銘賢堂,陽光草坪上高挺的柏樹被截斷,四周圈圍著新種苗栽。再往下行,校長公館前掉落著松果,顆顆含藏寒暖霧露。
馬路新鋪過,玫瑰、扶桑以及眾多樹木於學人宿舍間恣意生長。之前通往牧場的那片竹林退到拓寬的路邊,吱嘎幾聲喚醒當年黑夜經過的驚心感受。東海湖伸出水草,白鷺鷥、夜鷺停棲水上或倏地飛往林梢。水霧濛濛,將今昔層層拉近與隔離。光陰持續累積,新芽與落葉共存。湖邊幾棵老榕樹現身晚風當中,啊!樹靈幾時落腳於此,以另種志氣實踐與土地的默契。
樹木給人安定力量,也賦予人生諸多啟示,許多重要靈感於樹下生成,尼采說人跟樹一樣,愈嚮往高處陽光,根就愈要伸向黑暗的地底。生命情調植基於與自然的關聯,找尋一棵熟悉樹木,擁有一片長綠林地,生命便得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