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星期三中午,從新營火車站搭客運去關仔嶺。車體以大型遊覽車改裝,駕駛座在下方車頭,乘客坐在上層。
非假日,這條傳統路線搭乘者以老人為多。我按習慣坐在客運右前方座位。此區視野最為開闊,可望極正前方。
有位年過半百婦人也坐在前排左側,不斷用手機大聲講話。車子離開新營不久便緊張地走下去,跟司機探問欲前往之地。伊的嗓門甚是粗大,全車人想必都被吵到。
戴墨鏡的司機淡淡回答,「妳要去的地方還未到。」
從其探問口吻,我研判,想必是第一次搭乘這路線。伊不知要多久時間,又急於知道確切下車地點,因而甚是焦慮。我在搭乘前,剛巧看過路線上二十來處地名,但伊敘述的,似乎未在路線圖裡。到底她講的是地方俗名呢,或者其他因由,我頓時陷入困惑,因而更仔細聆聽了。
即將抵達白河時,一群人要下車。伊又衝下去,站在司機旁自言自語,懷疑就是此站。司機似乎感到不耐,順口冒出一句,「妳最好再問清,自己要去哪裡?」
伊顯然對前去之地是哪一站真搞不清楚,遂聽從司機建議,再度打手機,跟欲去之地的人聯絡。
伊的聲音繼續很大,對方也不知為何講不出簡單的地點,或者手機音量不清楚吧。通了好長一段話之後,婦人又下去跟司機大聲提醒,「她跟我講在17號下車,你知道17號嗎?我要在那兒下車。」
司機點點頭,不答腔。我覺得他的態度不甚友善;我很想幫忙婦人,但自己也搞不清楚位置,更不知司機會做何是觀?
婦人回去坐好後,一位年輕乘客走到前頭,輕聲跟司機問路。司機禮貌又周延地回答,跟回應老婦人的態度差別很大,顯見司機真的不喜歡婦人。
年輕人的國語腔調很怪,後來才知是新加坡人,下榻台南,今天突地搭車欲去關仔嶺玩。我以為他要去泡溫泉,結果他是想去爬山,但印象裡該地並無什麼山可爬。
客運抵達白河,一群人在便利商店前下車。婦人見此,再度緊張地走下去探問,「下一站就是17號嗎?」
「還沒啦!」司機繼續冷漠地答腔。
客運每到一站,廣播設備都會主動播報地名,過了二三站,又有人下車。
「13號到了嗎?」伊繼續走下去,焦急地問道。
司機緊繃一張墨鏡之臉,仍不答腔,老婦人無奈地走上來。伊已念錯號碼了,我趕緊小聲提醒她。
司機為何不告訴伊,或者只要一句話,「妳不要急,抵達時,一定會告訴妳。」老婦人就不用沒幾站便下去問,也讓他煩心。但司機很明顯地在賭氣,墨鏡後面的臉依舊一個表情,不想多回應。
我在新營搭車時沒看過17號的地名,全台灣也沒有阿拉伯數字的地名。我愈發好奇17號是什麼?
接著,客運廣播下一站,虎子墓,老婦人大概剛剛在手機聽過這地方,以為要到了,隨即又走下去,自言自語道,「虎子墓到了,應該要在這一站下車。」
但是沒人按鈴,客運未停。老婦人有些焦急地說,「不是到虎子墓,你為何不停?」
司機終於不耐地開腔,「妳要下車的地方不是這裡!」
老婦人怏怏佇立車頭前,不再上來,口中念念有詞,「明明是這裡,怎麼不是這裡,到底在哪裡。」
旋即,車子抵達下一站木屐寮。司機才主動開口,「妳在這裡下車吧!」
「你是不是開過頭了?」老婦人困惑地問道,有些不悅。
「不是啦,妳從這裡下車就對了。」
老婦猶豫地下車後,公車繼續往前。我看到村子右邊一塊大石寫著,「十七戶部落中心」鮮明的紅字。這才恍然大悟,台語「17號」大概就是「17戶」吧。這是座山邊的典雅小村。
司機並沒有錯,但他委實應該禮貌一點,對一位可能不識字又過度緊張的老婦人。他可能很盡責,對外地旅客很有禮貌,但擇人待之。面對一位在地嘮叨的老婦人,可能就會擺臉色。
其實他只要簡單詳加描述,一切就清楚了,卻選擇相應不理。或許中年婦人大嗓門,不明就理,但司機委實不該如此蔑視。還好未見衝突發生,若在都會地區,恐怕就沒如此善罷。
搭公車總有千百款樣貌,這一情形也不多見。但我約略可瞧到一種台灣的樣子,對外來者熱情地待之以禮,欲尋求觀光美名和形象。只是對弱勢的在地老嫗老漢,少數人仍明顯地不夠友善。
關仔嶺乃台南熱門旅遊路線,在這條傳統客運的路線上,一位不知下車位置的阿婆,給了我如是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