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他沏了一壺普洱，示意我坐下，給我倒了一碗茶。我喝了一口，茶韻醇厚綿長。

他是梁先生，年逾七十了。我曾跟他學過畫，其實也無法說「學」，說「體驗」可能比較準確一些，因為我並沒有完整地畫完一幅畫。他教國畫，屬於嶺南畫派，香港人，到台灣教過書，後來又回香港定居。住在沙田車站旁的一個社區。

我那時幫一個台北的朋友K來拿字，K託梁先生寫幾個字，剛好我來香港看展，剛好我也認識梁先生……總總的剛好，促成此行。

那天從沙田車站出來，沒仔細看地圖，即往前方一處沿途都是寺廟道觀的山路走，後來路愈來愈狹仄，愈走愈荒涼，我覺得不對勁，心想可能走岔了路。看了時間，確定無法準時，提前撥了電話給梁先生，他問我在哪裡，然後說：「錯了，要再往回走到車站」，他家就在車站出口外另一個方向的山道上。

這一折騰，遲到了將近二十分鐘。拜訪長輩竟然遲到，讓我慚愧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抵達時，遠遠地就看見先生與師母一同站在社區門口等候。先生清癯頎長，師母豐潤慈藹，兩人熱情地迎我進去，直叨念著，這麼熱的天，白走了這一大段路。

梁先生問我還有沒有畫畫，我說沒有，自覺得沒有天分，只寫寫文章。我送了一本我寫的書，梁先生看了書名，說：「『䒌靘』，這兩個字好，顏色不言而喻，不言丹青卻有丹青，有畫面有意境。瞧，中文字就是這麼美。」

他將書放在茶几上，起身到書畫桌前拿起一幅字，喚我過去看看。那張大桌開闊得彷彿可以容納群山浩海。桌上還有未用盡的顏料，青紅綠黃紫，色澤豐饒，畫筆散置一旁。那時梁師母拿了豆沙餅走進來，跟著我們看著那幅字。那是大楷字，紙墨如新，字體幽古，寫著：「山色蒼然」。他捲起放進圓筒裡遞給我。那是要給K的字。

K是梁先生的入門弟子，認認真真地學了好幾年的畫，而我則是連畫樹葉也不得要領的門外漢。以前梁先生上課曾說：「畫紫薇的時候，要畫出『動』，不要呆呆板板的。紫薇又叫癢癢樹，人碰風碰，常常就滿樹搖曳，像是有人撓癢癢。」

記得這件事，並不是因為我有多認真，而是「癢癢樹」這形容太生動，所以才記了下來。我說給梁先生聽，他笑了一笑，說：「現今誠誠懇懇習畫的人少了，大多是要立竿見影，最好今日初入門，明日就能畫梅蘭竹。」

我說：「不過，畫畫真的難，比寫文章要難多了。」

梁先生回：「藝術這事，冇有誰難誰易，各人有各人的本命，也冇有高下。」

梁先生說話，音調徐緩，夾雜著廣東口音，但一字一句慢慢聽，也能聽得明白。

此時，窗外忽有濃雲密布，雖然有窗簾相隔，也能感覺雷電在天際湧動。沒多久，嘩一聲，大雨滂沱落下。梁先生起身到窗邊，回座後說：「這麼大的雨，妳走不了，等雨停再離開。」

我沒有推辭，因為拿著字，無法淋到雨，於是我們繼續喝著普洱閒聊。他隨意說起普洱的種類與年分，如何藏茶，如何等待。很多人不懂得「等」，卻不知太倉促就浮躁，一浮躁就沒底氣。生命中有些事情急不得，書畫是這般，寫文章也是這般，太開心、太悲傷，情緒在高點時都無法動筆，得等一等，如此作品才能有唐代醴泉般的豐厚，宋代官窯般的細緻。他一面說，一面在煮水的炭火中放進一塊香木。沒多久，滿室生香。

梁先生在知道我想去新界的慈山寺，卻因那幾日參觀的人已登記額滿，以致無法成行後，思忖了幾秒，突然起身到另間屋子，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小木匣，匣蓋上雕著一尊菩薩像。他連同木匣遞給我，說：「上個月附近的一間禪寺僧人來取畫，贈了我一個物件。我轉贈給妳，只不過這不是慈山寺的……」

裡面是一串一百零八顆的念珠，青綠色細細小小綠松石。我細細端詳，每三十六顆以一紫檀圓珠分別，母珠兩旁各有一顆鮮紅色的珠子間隔，色澤明麗。

我脫口：「也是丹青，丹與青。」

梁先生聽完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但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收下這禮，擔心太貴重；不收，又怕違逆老先生心意。梁師母大概感受到我的兩難，溫煦地說：「我們有好多串呢！這佛珠本來就是廟裡的師父給的，妳若覺得不安，就念幾串觀音咒幫我們回向給眾生吧！」

一小時後，雨勢漸歇，我背著要給K的畫筒，起身告別。打擾了將近兩個鐘頭，也難為兩位老人家跟一個知識疏陋的女子午後閒話。

臨別前，梁先生又叮嚀了一句：「筆下要有丹青。」

我點頭。明白先生所指：不只是顏色，還要有底蘊。

我沿著蒼鬱的林徑，一路下山。

遠方有雨後泛起煙嵐的山影，坡道上還可以聽見雲雀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