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熊老師

你用綴著白色飾帶的羽翼滑翔

畫著很慢很慢的圓

好像在織一頂隱形的巨大帽子

人類的風箏從未到達那麼高的地方



內心的上升氣流簇擁著我們

前往林間尋找披覆鹿紋的王者

看你戴著黑白相間的冠冕

看百蛇匍匐示範一種臣服的樣子



你是晴天之鳥

用清脆的哨音鳴響一座山谷

你的世世代代都會在這裡

在這裡當我們的王

—— 小熊老師〈大冠鷲〉



炎炎夏日，百蛇出沒，居住山間的友人陸續在農園、院落發現滑溜溜的「小龍」，並且將牠們的現形記拍下傳到line群組，我心想：大冠鷲吃大餐的季節來了。大冠鷲又名蛇鵰、蛇鷹，蛇類占了其食物來源的七成之多。這也是蛇類遭逢路殺噩運的旺季，畢竟匍匐前進的速度不比車速。低調穿越馬路的蛇，開快車的人類往往「看不見」，在林間坐等的大冠鷲這時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雖然缺乏掩蔽的蛇更容易得手（甚至已遭路殺的蛇更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若就地吃起大餐，卻會讓老鷹身陷險境，路殺的主角，接下來可能要從蛇蛇換成蛇鵰了。

台中市野生動物保育學會進駐的桐林貓頭鷹戶政事務所，一樓的解說室陳列了一隻大冠鷲標本。近看大冠鷲，果然是個大傢伙，翼展可達一百七十公分！這尊標本值勤多年，歷經歲月風霜，翅翼尾端顯得稀疏，但神情依然威猛。大冠鷲是台灣淺山地帶常見的普遍性留鳥，頗適應人類開墾的丘陵區，阿良曾在自家果園觀察到大冠鷲於山壁附近的樹冠築巢，社區生態巡守隊的自動相機也曾拍到大冠鷲落地飲用居民置放「動物友善水盤」所盛接的雨水。

對一般親山民眾而言，多是遠觀仰望，貼近目視的機會不多。識鷹者會趁著大冠鷲飛低，努力辨識牠翼下的白色橫帶。山村居民日日抬頭相見，更常透過聽覺感受這位鄰居的存在。初夏時節我前往桐林「荔之甘精緻農園」採訪果乾達人張丹鳳一家，一整個午後坐在屋棚下暢談，耳邊不時傳來「呦啊啊」或「呼呦呦」的伴奏，清脆的鳴響，聲源十分靠近，不知是哪隻大冠鷲在樹上坐等或休息，無論是宣示主權或向同伴傳遞訊息，大冠鷲真是特別愛叫的老鷹。

我與大冠鷲的第一次相遇，最初也是聲音的召喚。十年前（二○一五年）我和內人韋瑋剛在山腳下舊省議會園區對面的一條小街開了一家「熊與貓咖啡書房」，某日，例行午前開店的灑掃庭除，被天空一陣陣的連續哨音吸引，不自覺地抬起頭，恰好看到一隻風箏般緩緩滑行的大鳥從建築物的頂端冒出，很快又隱沒到另一棟建築物的頂端，我挪移腳步，環視天空……又出現了！這回有兩隻映入眼簾。

忽地想起，住附近的猛禽達人李偉傑來喝咖啡時曾向我們介紹過這種「身邊的老鷹」，尤其是春夏猛禽繁殖季，中午猛烈的太陽加溫地表，促使強勁的熱空氣上升，大冠鷲像搭電梯一樣在空中輕鬆飄飛而上，隨著氣流浮動，時而下沉時而起高，給人在跳波浪舞的錯覺。

此後只要一聽到天上的口哨聲，有人先喊：「老鷹出巡了！」我和內人立馬放下手邊工作，就算人在室內也會趕緊跑出去，抬頭、瞇眼，雙手抵眉遮烈陽，玩起「數老鷹」遊戲，有時還拉著客人一起數，鄰居都笑我們被老鷹的哨音催眠了！通常一次兩、三隻，最多一次數到了五隻共同盤旋。循聲找鷹必有收穫，雖然鳥蹤有時會被建築物擋住，但我知道牠待會兒會再出現，其繞圈圈的迴旋路徑，有如在天上為「山巨人」織一頂隱形大帽子。當牠飛得夠高，幾乎高過了山頭，那緩緩的滑翔看起來像慢動作播放，十分悠哉。但我們也不希望牠飛得太高，再高就縮成小小的一點，看不清楚啦！

中午出巡飛高高，覓食可能是其次，更多是為了宣示主權，或為了吸引異性而展露英姿。「呦啊啊！」那悠長而響亮的叫聲，像是在說：「我啊啊！王啊啊！」 （我是王啊！）一次多隻升空「共盤」，有可能是占據同一個山頭的家族，也可能是血緣不同的大冠鷲「開Party」，求偶期各自使出渾身解數，此起彼落的哨音熱鬧非凡，看誰先抱得美人歸。

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一隻飛得特別低，正中午的陽光直直投射下來，把牠的剪影巨大地打在我家建築物之上，最自然的光雕啊！就這樣，頂上有鷹，成為我們的日常，前提是，你必須意識到牠們的存在，才會經常抬頭，否則牠們的哨音很快就隱沒在城鎮的喧囂裡。我所安居的小街與山腳下的舊省議會只隔著一條馬路，但這條大路經常車水馬龍，彷彿切斷了我們和山的關係，而頂上有鷹提醒了我們：山並不遠。

住在山下的我們，連綿雨日中總盼望著大冠鷲的身影，因為牠可是晴天之鳥，若一早便能看見大冠鷲盤旋，代表今天是大晴天。在山上，即便陰雨，仍有機會瞥見牠，畢竟那兒就是牠的家。鑲嵌著農耕地和產業道路的破碎化森林，使得大冠鷲棲地與人類活動範圍交疊，久而久之牠變得不太怕人，就立在路旁的電線桿上俯察獵物。停棲的大冠鷲，從側面看，頭頂後方（後枕）有一束黑白相間的長冠羽，十分有型的挑染！從正面看，牠會在受驚、警戒、求偶或展現威嚇時，豎起鮮明的冠羽，有人說是頭頂開屏，也有人說是爆炸頭，這時臉部比例顯小，呈現一種另類的「萌」感。

沒有隨身攜帶大砲相機的民眾如我，若要現場貼近觀察大冠鷲，大概就只剩欣賞標本一途了。桐林貓頭鷹戶政事務所的大冠鷲標本，讓我得以仔細辨識其胸前披覆的「鹿紋」——聽說老一輩的居民會以台語發音的「鹿紋」稱呼大冠鷲，因其胸腹密布白色斑點，狀似梅花鹿之故。

人鷹為鄰，見面不難。卻也因為生活在中低海拔山區的大冠鷲離人類太近，產生許多非自然傷亡：路殺、窗殺、誤觸獸鋏、誤食有毒物質……凡此種種，讓大冠鷲成了野生動物救傷收容單位的常客。台灣的猛禽標本，有相當比例的個體來自人為因素的死亡。所有猛禽都是食物鏈頂端的指標物種，牠健康，環境就健康。為什麼每一回看到老鷹，內心便湧起一股昂揚的上升氣流？除了因為遇見珍稀物種的幸運感，也因為「人天共好」的福氣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