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光
日前偕丈夫回娘家,閒來無事,我翻出小時候的相簿,想給他看看我童年可愛的模樣。恰好母親經過,話題便轉了彎,從童年趣事,跳到曾經艱辛的搬家與裝潢歷程。為了省錢,母親當年從畫設計圖、叫料、找工班到監工,全部一手包辦。
「設計圖我都還留著。」母親獻寶似地問丈夫,「要不要看看?」
聞言,土木系畢業的丈夫眼睛一亮。母親搬出放在書櫃底層的檔案夾,邊緣泛黃的紙張整齊收在一頁頁的文件袋中。丈夫小心抽出圖紙翻看,神情比看我的照片專注百倍,「媽太厲害了,全部手繪耶!這個立體感好強,尺寸也標得很清楚。」丈夫連聲讚歎,不到五分鐘便捧得岳母神采飛揚。兩個同道中人講得興高采烈,把我冷落在一旁。
這些圖紙裝滿數個資料夾,塵封多年,我本不明白其特別之處。丈夫苦笑,「你知道這個很難畫嗎?」他說,以前上繪圖課,即使有軟體輔助,成功通過考試的人還是寥寥無幾,何況只靠一枝尺跟筆。
但我知道,母親曾經出色當行的這一身本事,其實非其所願。
多年前,我從老家整理出的舊物裡,發現一疊訂書機裝釘的方形紙張,泛黃紙面躺臥著一隻隻高矮胖瘦、毛色斑斕、造型各異的貓咪們,在母親無法實現的夢想中跑跳。她曾幾度提及,小學時,她的美術老師特地到家裡拜訪,勸阿公送她去學畫。可惜阿公一句「沒錢」,就斷了她的念想。
窮困的童年生活教會她,比起興趣,賺錢更重要。當時台灣的土木業正興盛,是最快的生財捷徑。即便傳統社會視為「男人的工作」,母親也不退縮。就學期間,她是班上唯一的異性,被視為「稀有動物」,自然少不了「差別待遇」。經常有老師以她的成績為及格標準,考前宣布只要分數比她低的人都要當掉,沒想到,母親竟是全班第一。班上男生平時把母親當妹妹一般呵護,這種時候也不免變臉了,拜託她以後「考差一點」。
母親只覺得自己很無辜,她要分擔家計,就得爭取獎學金,沒有考差的餘地。妒忌她的閒雜言語,也因此沒有斷過。畢業出社會,又是另一番挑戰。那時的工程界百無禁忌,賄賂、私相收授、特殊招待樣樣來;工地也針對性別設下的諸多禁忌,比如,在開挖隧道現場,「黑貓和女人不可進入」。母親至今講起,仍舊忿忿不平,「是我設計的、我畫的圖耶,反而我自己不能進去。」埋怨的口氣裡,藏有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的無奈。
身為一個外型亮麗的女人,她曾被已婚男性主管大肆騷擾追求,用盡方法才得脫身;只有專科畢業,實務經驗不如她的大學畢業生,卻可以拿遠高於她的薪資。不服輸的傲氣與原生家庭的經濟壓力推著母親,毅然決然轉行,考插大、念研究所、考公費留學,改行做網路工程,遠離土木業的是非之地,更迎來她人生少數自己主掌的大事──與父親相戀結婚,貸款買下現在居住的家。
母親愛美、善打扮,對自己的家當然也不馬虎。溫馨的米色牆面、無把手可透視的玻璃門書櫃、廚房紅黑白的搶眼配色,三十多坪的小空間內,處處可見母親的巧思。她說,以前廚具多只有黑白或紅白配,改成三種配色,店家本不願意,後來見成品格外出色,便把我們家的廚具拿來作廣告,還真多了好些生意上門。
轉行之後,母親的工程繪圖技能已派不上用場,隨住家落成日久,僅偶爾拾起畫筆自娛。她對土木技能心懷感激,這分專業確實曾讓她足以養家糊口,但有時她也不免感慨,若當初家境好一些,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上天為每個人安排的道路,都具備當下不見得覺察,往後或可窺探一二的用心。由於喜歡繪畫,母親尤其講求美感;為負擔家計接受了土木專業訓練,她才有能力將心中的藍圖化為現實,畫出這個「家」的模樣。
我想起小時候,母親還年輕,她的思緒清晰,指令分明,卻經常沉默不語,對孩童而言,近乎冷漠。為生計奔忙的她極少說愛,只是埋頭苦幹。多年後,我終於能夠將她奮鬥的身影看個明白,原來,我不只生活在她設計的這個家,也一直生活在她無私奉獻給家庭的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