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煮咖哩是一件要說簡單也很簡單,要說麻煩也很麻煩的事情。簡單的部分在於,市面售有許多款式的咖哩塊,人人都能挑選到自己喜歡的口味,辣一點的,甜一點的,不必非得從頭調配諸般香料的比例。然而,麻煩的部分在於,它需要林林總總的食材,備料手續極其繁瑣。紅蘿蔔,削皮,切成小塊。馬鈴薯,削皮,切成小塊。因為偷懶的緣故,有時我就不放紅蘿蔔和馬鈴薯了,改為蘑菇秋葵茄子玉米筍。
平底鍋燒得熱熱的,煎牛肋條或雞腿肉,煎到產生梅納反應的香氣,再把備妥的蔬菜放進鍋裡拌炒。動物的油脂與植物的水分相遇,滋滋作響。
在這瘟疫蔓延的時期,據說吃咖哩是極好的預防方式,有菜有肉有飯,色色均衡。新聞亦報導著「咖哩含有豆蔻、茴香等辛香料,可以舒緩呼吸道的不適症狀」。我母親打電話來抱怨美國股市的僵局,喃喃說了牛市如何熊市如何,我只是含糊答應著,受限於自己的知識,並不能夠陪她深談關於金融業的境況。抱怨到一個段落,她把話題從投資轉到了烹飪,也叮嚀我煮一鍋咖哩:「記得一定要加洋蔥。」她知道我不吃洋蔥,每每更要重申洋蔥促進免疫力的功效了。以咖哩作為保健藥膳,聽起來真是一種別具古典風情的療方。我想起明治時代日本海軍學習英國兵制,引進西洋規格的艦艇與槍炮,就連日常飲食都一併模仿了——海軍軍人藉著咖哩與麥飯的營養消除了腳氣病。
咖哩是船上的食物。從印度到英國,從英國到日本,從日本到台灣,每一次減少一點點它的原始性。煮咖哩的時刻,開啟廚房的排油煙機,那轟轟的聲響不斷拂過耳際,海上風一般,也會令人感覺自己正在航行著,將要去到很遠很遠的國家。
煮咖哩時我總是隨興加入手邊現有的物資,每一種都一點點。鮮奶。優格。紅酒。茶葉。蘋果泥。番茄糊。蜂蜜。魚露。黑巧克力。最後煮出的成果,究竟是什麼風格呢,我也不是非常明白,總之是可以一餐吃過一餐的,一大鍋的醇厚事物。咖哩本是各式香料的集合名稱,成分愈多口感愈富於奇想。這樣的咖哩是叫不出名字的,叫得出名字的料理多半有它們固定下來的講究,近於一個品種,一個科目,端莊而嚴肅,因而處於模糊狀態的菜色往往更為可愛。在水野仁輔的咖哩食譜裡,有青江菜牡蠣咖哩,帶骨羔羊肉芥末咖哩,鷹嘴豆酪梨莫札瑞拉起司咖哩,我是做不出來的。
也許是因為隨隨便便就能煮成的緣故,咖哩經常被視為一項缺乏烹飪技術的料理。在日劇《月薪嬌妻》裡,美栗擔任風見家的家政婦,某一次煮蘿蔔燉牛肉時,不小心將整鍋牛肉的薑汁調得太重,遂趕緊採取了不可告人的禁招:在鍋中加入臨時買回的咖哩塊,將失敗的蘿蔔燉牛肉扭轉成了蘿蔔牛肉咖哩。咖哩的寓意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切不吉不宜的事物,但凡碰上了咖哩塊,就會變成咖哩的一部分,很有改邪歸正的意思了。按照這樣的邏輯,咖哩中的洋蔥理應是可接納的,可是我害怕處置洋蔥的過程,那硫化物的腥氣,那條分縷析的淡綠的線紋。
煮好的咖哩,放過一夜,據說滋味是最好的。我也不知道原理為何,還是跟著這樣做了。咖哩漸漸冷卻,更冷一點就可以送進冰箱冷藏。有時我也並不加熱,只是鑿一球凝固的咖哩,拌著剛剛蒸出的茉莉香米,將那咖哩溫一溫就直接吃了。
深夜,咖哩的氣味輕輕飄散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