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耘之
妹妹要結婚了。
前一日傍晚,我將工作安排妥當,從台北搭車南下。頂著月色,疲累但喜悅地踏入家門時,大哥和父親正商討著三天後歸寧宴客的細節。我問候兩聲就往廚房走去,揣想這時母親應還有許多物事要張羅,該還在那兒忙著,我要向她問安,讓她知道我平安到家了。多年來始終如此,只要一進家門,哪怕父母在田裡,我總盡可能讓他們在第一時間放下心中掛慮。然而,我撲了個空,轉往他處時,本能地往臥房探了一下,只見一套絳紅絨料套裝掛在衣櫥把手上。浴室、廁所、公媽廳,裡裡外外都繞走了,就是不見熟悉身影。
雖大喜的日子,但這麼晚了,母親會上哪兒去呢?我再度回到客廳,詢問父兄是否見著她,兩人搖頭後繼續接上被打斷的話題。「九點不到,不可能這麼早睡呀?」這麼想的同時,我已來到床前,並往蚊帳內探頭時,我一陣驚訝。一來,往常母親知我要返家,總會等到我進門才上床;二來,隔日門庭有喜,她更不可能早睡,這太不符合她的作風了。
「媽,你今仔日那會遮爾早睏?」我錯愕地問。唯,那一刻,母親沒有回應我,一陣冷涼瞬間拂過我心頭;這分反常令我不安,問著「媽,你按怎」時,我已急急掀開蚊帳。
母親一臉慘白,前額、手腳冰涼。我急呼大哥前來,初回家的喜悅瞬時被一掃而空。
陪大哥載著母親,邊離開屋前小路邊討論能到哪就醫呢?月明星稀,曠野一片沉寂,純樸的小村,除了一所簡陋的、治療小感冒尚可的「外省仔診所」(醫師是外省人,直接將診所取名為「外省仔」),連個像樣的醫療診所都無。我焦急地問,竹山街上或另一頭的濁水是否有診所,大哥極力回想兩地的店家樣貌。
車子往濁水滑動,過了濁水溪上大橋,兩旁人家都已拉下大門,街上一片闃寂,我首次在成長的土地感受一股莫名的無助如浪潮般不斷撲湧而來;一向悅耳的唧唧蟲鳴不知都哪去了,家鄉的夜突然變得靜默詭譎,只餘我胸前急促的起伏與砰砰聲。
來到一扇漆著水綠顏色的日式拉門前,我下車汲汲敲門。老醫師詢問後,幫母親量了血壓,隨即說:「緊送去大間病院。血壓干焦五十五,恐驚仔有生命危險。卡緊去。」大哥踩足油門,往南投省立醫院而去,妹妹的婚禮已被我拋在腦後,我甚至還沒向她道賀呢。
急診室裡,嘈嘈切切,我卻無法分心關懷他人,只想著:請醫師快點救救我母親。醫護人員為母親量血壓、吊點滴,我讓大哥先回家協助父親,獨守病床旁擔心不已。窗外更顯陌生的黑幕,映襯窗內光線更加慘白,扭曲變味的氣流令人不安,教人快窒息。
看著無血色的臉龐,我想著母親是如何度過每個白晝的呢——去工廠上班以外,除了種田還是種田,只憑靠思念來填滿生活縫隙,從來不曾開口要子女特地回家探望;即使思念子女至極,也總是假借其他名義,「若工課做忝矣,就請假轉來蹛幾工啊」、「中秋咧欲到矣,欲轉來吃月餅無?」……寧可將掛念逕往肚裡吞去,也不願施加一丁點壓力給子女——就像那點滴注入浮凸青筋裡,對子女的思念也是這樣一滴滴日夜不分的注入她的心湖的吧。
清晨四點多,母親醒來,已恢復些氣色,我終於舒了口氣,寬心了些,這才問她:「是毋是這站仔傷忝矣?前幾工抑是昨昏,身體有啥物特殊的狀況無……」我抽絲剝繭,試圖釐清母親突然病倒的緣由,她卻頻頻搖頭。百思不解中,思及母親極疼愛妹妹,且是初次嫁女兒,於是我試探性地問:「你是毋是毋甘小妹嫁人?」這次,母親未做任何回應,只是任由淚水溢出眼眶,流過臉頰,滑進耳蝸,這才開口說:「正經足毋甘的。」
淚眼中,我思忖,這些日子以來,母親獨守著心中的不捨,承受如刀剮的煎熬,從未曾向誰吐露吧;而我,竟大錯特錯地以為她理當和我一樣,欣喜妹妹找到美好歸宿,完全忽略她的情緒負荷。
不捨的背後其實是擔憂吧,擔憂孩子嫁做人婦,不知婆家好不好?女婿體不體貼?孩子會不會受委屈呢……我幫母親拭去淚水,輕撫她雙頰,設法開導她:「小妹結婚了後,會對台北搬落來台中蹛,離厝裡閣較近矣,你想欲看著伊的機會顛倒較濟矣,何況妹婿的人品遐爾好,對小妹嘛真好,伊嫁了後,一定會真幸福,你放心。」
七點多,晨光灑向病房,母親急著回家。回到家,她換上那套特地添購、充滿喜氣的套裝,懷著不捨的祝福,送妹妹走出家門,搭上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