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我要去找一株銀杏,在西安城郊終南山下的一座寺廟中,相傳是千年前唐太宗親植的。
從公車站走到山邊寺院,經過一個小農村,看見四五位村民圍聚在已休耕的廣袤田間燃起篝火,正商討著什麼。初見時有些驚愕,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燒柴。一直走到山下寺廟前,又看見幾處同樣的情景,才知道生火是為了取暖。那時已入冬,雖未雪,但溫度極低。
那寺廟名喚「古觀音禪寺」,占地不大,但一如其名,甚有古意。最早建於唐.貞觀年間,後來因政治緣故幾經遞嬗,如今才又重歸佛門。銀杏樹在寺廟的最深處,也是後方近山的高處。我隨指標而入,見遊人僅零星三兩,即知不是佳時,心陡然一墜。來此之前,以為還能見到落葉如金毯的榮景,但我大概沒能趕上。
我穿越一個像地窖的走道,光線幽暗微明,窖中有方泉眼。據聞,那棵銀杏的樹根,長久以來就是被這終年不絕的泉脈滋養著。沿階梯走上高台,眼睛剛適應方才的晦暗,倏地廓然一亮,天光雲影夾道而來,待再睜眼時,一株銀杏巍峨於前。
是啊!就是她啊!那身影,我在書中見過的,也是此行所盼。我千里而來,哪怕錯過盛放的時序,也要見一見的。如今,她就在我眼前,朗立於庭。自唐以來,她見識過多少皎潔的月光?歷經過多少華燈高懸的盛世,與遍地荒旱的凶年?一路僕僕風塵,將長安走成西安,將繁華走向煙雲。她老,滿身皆是深皺皹紋與虬枝,卻老得傲骨嶙峋,老得氣韻猷勁。此刻,盈盈黃葉幾已落盡,徒留一點餘韻獨自繾綣擺盪著。那餘韻,是一千四百年前的鶯飛草長。
整座高台僅留約一公尺的走道,餘地皆以欄杆圍起,圍成一座銀杏之庭,銀杏所在地寬綽不侷促,其身碩偉,樹前端坐著一尊典雅的觀音石像,兩者各自獨立,又相襯得宜,誰也不搶誰的風采。
天寒靜和,山色清越,葉落後的銀杏,多了一分疏朗,一分寂光。我邊走邊拍照,拍樹,拍寺院的屋瓦與脊獸,再緩緩繞到另一側。忽見一隻貓,自僧寮的屋頂跳躍而落,熟路輕轍地從欄杆隙縫鑽入庭中。那隻貓,長得挺好,白腹黑背,身壯結實,神態從容不怕人。牠在銀杏樹旁來回巡弋,觀察走道上的人,又貼身繞著古樹,時立時踞,像個守護者,守護著古樹周全。
我對這隻貓並不陌生,常在網路上看見很多人到這裡都會遇見牠。黃葉盛放時,牠看風風火火的遊客來去;黃葉謝落時,則徜徉在漫漫無涯的年月中。
我隔著圍欄,凝視他們許久。古樹褪盡鉛華的虛懷,花貓安適婆娑的顧盼,施施然,彼此相伴如莫逆,又於六塵中不離不染,別有一種廣天闊地的浩蕩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