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朋友安然度過了雜誌編輯工作的試用期,收到公司頒贈的聖誕紅盆栽,迷你型式,可以單手端在掌心。朋友與男友帶聖誕紅去花店進行健康檢查,又上網尋覓各種有益照顧聖誕紅的植物知識,抄錄了厚厚的筆記,一派視如己出的態度。
公司頒發盆栽給員工的寓意是:請像這棵小樹一樣好好成長。其實聖誕紅的紅色是需要悉心維持的絢爛,涉及光照時數的調整,並非園藝學門外漢輕易操控得了的,所以人們經常過完一季就將長滿綠葉的盆栽丟棄了,遂亦沒有什麼茁壯不茁壯可言。朋友笑道:「原來這就是花無百日紅的意思。」
我跟朋友約在他公司附近吃午餐,為了借閱一本寫作需要的書籍。不知何時開始,結婚成家也成為朋友和我經常討論的話題了。朋友把聖誕紅當成他的孩子,最初有意命名為蘇麗珍,後又改喚林秋紅。所謂婚姻生活或許也是這樣一件介於《花樣年華》與《台北物語》之間的情事。朋友與男友兩個爸爸似的決定了:植物養得活就養動物,動物養得活就養孩子吧。主要還是得先結婚。在獲取雙方家長認同以後。儘管今年同志伴侶已可彼此登記為配偶了,國家通過的律法與家庭裡落實的律法往往不是同一套律法。
三點的小餐館裡,午休的上班族皆消散了。這畢竟是個公司林立的商業區。餐館裡只剩下零星幾位客人。庭院忽然來了一隻三花貓,睜著淡綠眼珠,趴在桌椅下晒太陽,細白鬍鬚垂得低低的,右耳給剪出一道缺口。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餐館,照耀了餐桌上的碗盤、刀叉、紙巾、玫瑰鹽罐。貓在戶外,時而烤烤正面,時而烤烤背面。
一個客人見了貓,待要起身出門去親近,服務生立刻攔阻道:「牠不給人摸的喔。雖然牠會固定來這裡給我們餵,可是一旦想跟牠玩牠就會跑走了喔。」客人聽聞,臉上難掩失望,拉了拉她的毛呢格紋帽子,退回座位。服務生的提醒如此迅速,顯然富於觀察經驗,顯然這貓的用餐時間經常受到干擾了。可愛並不是可愛者的護身符。服務生是個跛足女子,穿一件過長的圍裙,捧著盛了貓飼料的碗,一踱一踱去庭院餵貓。庭院擺出許許多多歲末應景的聖誕紅,深紅淺紅扶疏四布,貓一伏身就食,旋即隱沒在錯落的紅葉之間。
我和朋友結了帳,至小餐館外散步,穿過設置聖誕紅的庭院,貓還在用牠的午飯。我們蹲下來看貓的側臉。在這近於平視的視角裡,一株一株聖誕紅猛然魁梧了起來,成為聖誕紅森林。周圍花木掩映,貓略略抬頭,瞟了我們一眼,也不多理睬,兀自繼續進餐,粉色舌尖舔舐復舔舐。如果把這幅畫面拍下來,也許可以援引楊牧的詩,將照片的標題訂為「貓住在開滿聖誕紅的巷子裡」吧。
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年少的濱崎步曾在電視節目裡演唱B'z的歌曲〈不知何時的聖誕節〉(いつか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細說起來,這竟已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金髮女孩綁兩道麻花辮,一身黑衣,坐在椅子上輕輕哼唱著,關於戀愛,關於戀愛中的憂心,關於終將到來的分離。每到聖誕節我就會想起這首歌,想到濱崎步翻唱的版本。多年以後,當朋友想起這個洋溢聖誕氛圍的下午,究竟又會想到些什麼呢。
聖誕紅盆栽。雜誌編輯瑣務。試用期後第一筆薪水。無名指等待的婚戒。小餐館及其庭院。慵懶的三花貓。冬天午後,陽光晒著那貓微微弓起的背脊,看上去是極暖極暖的柔軟,可是我們誰也沒能伸手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