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當她在我面前坦承她有憂鬱症時,我的心雖像遇到病友一樣的得到很有力的支持,然而,我明明聽到她心裡的吶喊與哭泣,我卻沒有回以助力……
二○一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我在榮總由羅兆寶主任處理腦動脈瘤。一切平安。
二○一九年十一月五日,我再回到榮總進行複診。一切平安。
在病房裡跟姊姊聊天,她突然提到以前一位女醫生,也自然流露關心:「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這才跟著想起來這位好醫生,對姊姊脫口而出:「當時我們實在該拉她一把的。」
事隔二十年,女醫生必然已經退休了,她的名字與科別如今也實在想不起來。想謝謝她,無從找起,想關心她,也無處詢問。姊姊說:「我只記得她好瘦好瘦。」
我是病號,怎麼會有念頭去拉醫生一把呢?
這要回想到我黑洞人生的時候。
我在大小醫院看診無數,任何一科的結果都指出我有官能症狀但沒有機能病況,醫生的普遍安慰是說:「找不出問題就是最好的消息。」
遇到這位女醫生時,她翻閱一下我的病歷似乎就已經明白我的狀況,她問:「心中總是不安定?」
我簡述自己種種強迫症之類的行為,也承認陷入極大低潮……
「覺得自己是憂鬱症嗎?」她問。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二十年前,沒有醫生會對病患直接說「憂鬱症」這個醫學名詞;「給你開點鬆弛神經的藥」、「給你一點低劑量鎮靜劑」的說法,就是提醒甚或暗示你有關憂鬱症的同義語助詞。
她的直接,嚇人一跳。
看到我的猶豫,她說:「憂鬱症是很尋常的事,我也一樣有情緒不穩定狀況。」
不得了,這個霎那,我像找到失散親人,認了遠房親戚。
當一個醫生告訴你,她和你有著相同困擾的時候,你很直覺就認定她會有同理心的了解,你也相信說出自己的難受對方會懂。
再一次門診後,我和姊姊約她在醫院附近餐廳吃簡餐,她竟然接受了,但先問我:「我可以帶著我的兒子跟女兒嗎?」
吃飯時,我們很容易看出:上幼稚園大班的弟弟明顯的細心的在照顧已經上二年級的姊姊。
醫生媽咪緩緩的說:「姊姊是過動兒。弟弟很愛她,對她的照顧遠比我有效。」
整個午餐過程,都是在一種深刻的感動、懸疑的哀傷中行進。
我們的關係跟在醫院門診時的角色完全對調,我比較像一個望聞問切的傾聽者。
最後,她說:「為了這兩個孩子,我的專業進修常常被迫中斷,生活裡沒有時間維繫社交圈。我的職業更讓我的情緒陷入不可張揚的封閉,我覺得非常孤單。我在看診的時候很害怕自己會突然逃跑,逃離工作,逃離家庭,逃離人生。」
如果她是單純的單親媽媽,也許還算是一種幸運;不,她是以單親義務養育兩個孩子,至於孩子的爸爸,是另一個醫院的大夫,高收入、高知名度、高聲望,但是他從不回家,每個月分擔部分孩子生活費,並言明到十八歲為止。
她簡述一些婚姻的過程,沒有責備,沒有抱怨,軟軟的聲音裡只透露她必須把孩子照顧好。
這是怎樣傷心的境況?又是怎樣難以承受的傷心?
是過動兒孩子傷她嚴重?
還是獨自逍遙的男人傷她嚴重?
隔些時候,我們到女醫生家探望她。
她的家是日式建造房子,窗明几淨。一看就是好人家,一看就覺得是一個溫馨的家,為什麼卻布局著一個悲傷的婚姻劇情?
牆上掛著大型日曆,日曆上貼著很多小星星,只要姊姊把玩具收拾乾淨、幫媽媽收拾碗盤、偶爾保持靜坐,弟弟就會頒發一個星星貼紙給她張貼在日曆上。
兩個小孩並不識愁滋味,這是媽媽唯一的安慰吧?
再到後來,我仍如走馬燈一樣旋轉在不同的醫院看診,翻攪在自己的挫敗蒼涼中;心裡記不住事,也記不住人……
久了,自然慢慢的淡忘了這個人和這個人的故事。
這回在病房中突然想到她,心中真有一絲黯然,因為當她在我面前坦承她有憂鬱症時,我的心雖像遇到病友一樣的得到很有力的支持,然而,我明明聽到她心裡的吶喊與哭泣,我卻沒有回以助力,這真的不像我,這也說明當時我對照顧別人是何其的無能為力。
那時,我是泥菩薩過江,只能料理自己的痛。
從她接受我們的餐約,到她接受我們的拜訪,就一個醫生與病號的關係來說,她是多麼的信任我們,她是多麼需要透過傾訴來獲得擁抱,這樣的軟弱,以當時的我來看,我的理解與付出顯然是不夠的。
軟弱時的她,遇到軟弱時的我,讓我完全疏忽了與她互助的可能。
所以我說「我們該拉她一把」的時候,心裡泛溢遺憾。
二十年前的憂鬱症,是很隱祕、隱私又不便說明的身心症,現在的憂鬱症,可以得到的舒緩助力就很普遍了。
女醫生把她的家庭倫理劇展現在我面前,必然是因為劇情裡的她已經不勝負荷,我為什麼沒有多待一會兒?多陪一段時間?我那時真的沒有辦法像現在一樣──迅速理解並提供助力?
現在她好嗎?
現在妳好嗎?
我常常會預習人生的最後,也一直告訴自己在世間的得失毫無遺憾,女醫生的事突然跳出來,竟然讓我覺得「沒有拉她一把」是我的遺憾。
也許,妳現在過得很好?孩子自立?遇到良人?
我們之間有極短暫的相濡以沫,希望妳已回到陽光下。祝福。
如果你看到看懂這段往事,來找我。kao66kao66是我line的ID,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