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西湖不缺傳奇，也不缺故事。

從西泠橋走來，右面是青青芙蕖與瀲灩西湖水，左面是孤山公園。俞樓，就在這孤山西泠橋邊。是清末學者俞樾晚年講學的故居。故居在主要道路上，門外車輛與行人皆熙攘，但那日早上走進這朱紅小樓的，卻只有我一人。我慶幸擁有這樣靜穆的參觀氣氛，卻也為這被人淡忘的故址不勝唏噓。

俞樾個性剛直，為官時不願阿諛逢迎，以致遭人傾軋構陷，三十多歲就結束他的政治生涯。但他並不因此頹沉，終其一生致力著書，而成為晚清一大名儒。他的學生裡，最著名的就是章太炎與吳昌碩。這座俞樓，也是他的諸位門生，集資為他修建而成。

俞樓不大，閑庭靜雅，在孤山綠蔭中怡然自立。青瓦褐柱，飛檐翹角，大堂裡展示的是主人的著述《春在堂全書》。但讓我緩步流連的，不是他淵博的學問，而是他日記中描繪的尋常生活事。

杭州從古至今都是講究「吃」的城市，不論大菜或小吃，信手拈來都能讓人食指大動。俞樾到杭州講學後，來客盈門，這些賓客們也常送食物來。俞樾說：我總不能將這些別人相贈的食物都寫到日記裡，如果全都寫下來，那我的日記不就成了酒肉帳簿？

一代宗師，說到食物也詼諧。

那麼，他的日記裡究竟有沒有記載食事？有的，他也忍不住記了幾樣。大概覺得，居處西湖邊，美食佳餚也是景，不寫就辜負這風光秀媚的大好湖山。正因為這些記下來的生活細瑣，讓這位韡韡崇高的國學大師，卸下了儒士端儼爾雅的道貌岸然。

被他寫下來的名物，有樓外樓的醋魚、岳墳附近的燒餅，還有涌金門外三雅園的豆腐乾。後兩者現在都已絕跡，唯樓外樓的醋魚還聞名遐邇。

他晚年的時候，又說：我能吃筍，也愛吃筍，但不能吃蓴菜。我的牙齒只剩八顆，上下無法咬合。而蓴菜滑不溜丟的，入了口，難以捉摸，咀嚼不得……

既然說到了牙齒，就不能不提俞樾的深情。俞樾與夫人姚氏是從小認識的青梅竹馬，也相偕走過罷官後的顛躓歲月。他們卜居杭州，若遇閒暇日子，會同遊靈隱寺飛來峰，或執手眺望湖水旖旎，雲山繚繞。甚至也曾在夜裡，蕩舟到湖心賞月，天高湖廣，月明星稀，彷彿世間只有他與她。但歲月駸駸，兩人的鬢髮，冉冉地蒙上了霧霜。有一天，長他一歲的姚氏掉了第一顆牙，俞樾將這顆牙慎重地收藏起來。十五年後，那時他的妻子已逝，俞樾也開始掉牙，他將初落的那顆，與妻子的牙，合厝在俞樓後院，還寫了〈雙齒塚詩〉，希望藉著這齒墳，紀念與妻子同患難共安樂的時光。

現今的西湖，還保存著古代的樣貌。西泠橋也還是西泠橋。就連不遠處的樓外樓依舊門庭若市，饕客絡繹。但，俞樾事蹟已少有人談起，俞樓後院更是石階清寂，人跡杳然。那情意綿長的齒塚，也湮沒於荒煙蔓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