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他賃居在一個高齡化的社區。前往社區游泳池的路上,她與他總會遇到許多老人,及其輪椅、拐杖、助步器。都是他診所常年的病人,可是竟誰也不曾認出他來,兀自蹣跚走了過去,好像他脫下白袍就換了張臉似的。兩人遂有一種隱去真身的樂趣了。
午後的游泳池裡也都是老人,然而是較為健康的那群。他與她各自更了衣,約在踏腳池前見面,一起下水。游泳池的水並不冰涼,波濤陣陣,微溫微皺,緩緩摩挲了過來。救生員坐在紅漆高腳椅上,瞇著觀音的眼睛垂望一方浮世,也有望不透徹的祕密。
游泳真是一項獨立的運動,誰都幫助不了誰,誰都只能自己悶頭前進,並且折返。獨立的同義詞經常是:孤獨。她上岸休息一會兒,他依舊在快速泳道上一趟一趟來回,像他每周搭上列車,定時在南北之間奔波。北方有重要的情人。南方有重要的親人。他將北方與南方的擔子負在肩上,立成了一座不偏不倚的天秤。她想,日復一日過著這種生活,他也會疲倦嗎?是她令他疲倦嗎?如果他倦怠了是否就會捨棄她呢?也許在他而言根本就沒有這些問題。他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一切苦思都是多餘,徒勞,都是腳跟的水花應當踢踢掉。理性?理性是什麼?理性就是妥善分配自己的情感,像穿一件布料穠纖合度的泳衣,須裸之處裸,須遮之處遮,很有羞恥的意思了。
她最喜歡游泳後,坐在他那老公寓的小浴缸裡,他替她洗髮。當蓮蓬水柱嘩嘩澆灌下來,她總是想起一句最無謂的雙關:「懸瀑沖洗shampoo。」偶爾她也想起〈九龍公園游泳池〉這首歌:「我原是世間其中的粒子,如何沖擊我都可以。」
某天他的頸後起了一莓一莓的紅疹,不知可是對於游泳池裡的氯過敏。她替他在自己住處附近一間頗有名氣的皮膚科診所掛了號,陪他去看。從前還只是筆友時,她曾在信裡跟他聊過這位醫生,關於她的派頭在網路上引起諸般非議,然而處方是好的。他回信道:「看來名醫架子雖大,還得有真才實學才撐得起來呢。」言下之意是他並非名醫,也沒得喬張作致。如此乾淨的自謙。她後來終於漸漸知道,他是謙虛得近於虛無,幾乎沒了自己的成分。
在小診間裡,那中年貴婦似的醫生梳一個圓髻,穿一件墨綠絲絨洋裝,長裙綴滿珠珠滴滴的水鑽。不曾披白袍。他娓娓描述症狀,醫生只約略睇了一眼患部,隨即解說自己開什麼藥,藥怎麼搽,指尖拿枝鋼筆在病歷表上迤邐一串草體英文,那翩翩手勢華美之極,像蝶式。他諦聽醫囑,連聲應好,瞬間成了個孩童。這般唯唯諾諾的模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禁淺淺地笑了。
她忽然發現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跟別人說話,這才知道他也有這樣一種乖巧的語氣。她與他向來就是兩人獨處,即使在最喧譁的餐廳也還是與世隔絕,在公眾的眼皮底下半藏匿。有目擊者的確認,有旁觀者的欣賞,這段關係遂暫時合理了。她與他在哪裡都像在游泳池,周圍人潮團團包裹,眾目睽睽中扮演登對的愛侶,可是誰都與他們不相干,甚至她與他亦不相干。游泳池是最孤獨的場所。
那些約會的下午,在每個無人相識的地方,她當當洛琳.白考兒,他當當亨弗萊.鮑嘉,過足了心照不宣的戲癮。然後他游向彼岸,留她在原地蒐集水花,一朵一朵,捉在掌上又旋即萎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