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又是這種感冒的時節,只能懨懨躺在床上,缺乏體能與聲音。我住處附近的耳鼻喉科診所有三間,都在同一條街上,可是我走不到那裡去看病。我向來是過度迷信藥物的,因此並不是諱疾忌醫,只是穿著睡衣每每就不禁散漫了起來。
我母親在廚房削柿子,削過一顆又一顆,問我吃不吃,因為柿子是協助止咳潤肺的。我勉強擠出一點回答,表示不要。整個水槽覆滿黃澄澄的果皮,落英繽紛了。水龍頭垂著細長頸子面對那些果皮,像天鵝在池塘邊緣等待秋花漂散,伴隨漣漪與氣泡。身體是在何時感冒的呢?似乎是某天去學校圖書館還書回家後,突然就發覺喉頭啞了,呼吸也有抱恙的預感。感染的瞬間已經不可考,所能追思的都僅僅是假設。
那天去學校還書的時候,經過自習區的桌案,我看見一個少年正在演練數學習題,不知可是微積分。他的計算紙是一疊廢棄的日曆,薄薄的紙張透著魁梧的,數字的背影,綠字是星期六,紅字是星期天,儘管那浮現的紅綠終究只是清淺的紅綠,彷彿假日也褪了色,褪得幾乎消失了。日曆這種古典的計時器,應當不是現在年輕人慣於掛置在宿舍或租屋的物件吧?也許那是他從遠方老家攜來的行李。
在日曆的背面書寫,不知為何有種奢侈的感覺,其實那明明再節儉再環保不過了。我感到奢侈,也許是因為感到了平安。從日子的正面活到背面,日復一日,人們目送光陰的遠行,胸膛左側的心臟像一朵為喪禮而戴的白花。生存,生存就是見證其他的死亡,直到死亡終於再也不是身外之物。
我距離高中學習微積分的年紀很遙遠了,如今業已對它一竅不通。事實上,當時我就不曾真正理解過這門數學分支,因此腦袋也並沒殘留多少回憶。可是我記得我很喜歡某個關於圓與球的章節,數學老師在黑板謄抄的筆記裡有這麼一句:「空間中不共平面的四點決定一球。」板書內容與字型同等工整的定理,不容質疑,因此往往也就教人不置可否,它告訴什麼就是什麼。數學課似乎總是靜默的,太過靜默了,在講義裡那些關於圓與球的頁面上,只有大大小小的球體的手繪插圖,吹泡泡也似,作為解題的輔助。夢幻泡影的青春時代。
我的數學老師畫圓,畫球,從來不使用圓規,徒手一揮粉筆就是最標準的三百六十度。他是個將自己活成了規矩的男子。同事常常笑嘆他的完美主義,搖搖頭,誰都滿懷仰慕。據說他在家裡是個專司家務的人夫,晒衣服時必要依照尺寸與色彩逐一排列,近乎偏執狂。某天,數學老師說,他的眼睛其實不太能夠分辨顏色。偶然吐露的祕密,以吹泡泡的語氣輕輕帶過了。
在感冒的日子裡,我整個人成了泡泡製造機。涕泗的泡泡。痰的泡泡。調製熱飲時玻棒攪出的泡泡。想像體內白血球與病毒的爭戰,不知白血球是怎樣的一種球呢。是足球那樣嗎?是地球那樣嗎?可是埋首求取一道切線或一點球心的歲月已經遠去了。
從前的人喜歡祝福病患「早占勿藥」,病患康復了,就寫封回信,說明自己「已占勿藥」,感謝對方的惦念。沿襲日曆的配色法則,早字應是綠的,已字應是紅的,因為是未來式與完成式的差異。難以前往診所領取粉末與糖漿的我,躺在床上想著這些,額頭敷了一條冰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