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每年五六月之交,台灣受梅雨鋒面影響,連續下起一個月的綿綿細雨。
沒有陽光的尖峰巷陰沉沉。早晨,昆仔和孩子們穿起雨衣,戴上斗笠,出門了。在雨傘還不普及的時代,大家都穿塑膠雨衣,只有少數有錢人才撐傘。
塑膠雨衣在五○年代出現,那時的雨衣貌似斗篷,長度向下到大腿,向上到領口,所以頭上得戴斗笠,樣子不像現在連帽雨衣。事實上,在此之前,大家都穿蓑衣。昆仔有一件,不過沒有下身,只有上半段的及腰斗篷,常常出去一趟回來,褲子不只淋得溼答答,褲腳也泥濘。
昆仔家窮,家裡的大人只有昆仔買塑膠雨衣,阿鳳沒有,她都等昆仔穿破了才撿來穿。小孩呢,阿鳳盤算雨衣可以傳承,大的穿完給小的,所以先買給阿美、阿慶,礙於家中小孩幾乎是男生,買的雨衣總是挑選象徵男孩的深藍色,忽略了阿美是個女孩。她看著別人家的小女生能穿上有花紋的可愛雨衣,好漂亮,卻也只能羨慕著。
雖然梅雨的雨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至於像颱風那樣重挫房屋,卻因細雨連綿不斷,屢日疊加的潮溼感,讓榻榻米上冒出青苔,甚至長出小香菇。昆仔家就是。阿美和弟弟們得趕緊擦去青苔,拔除小香菇,免得春風吹又生。整個月來,他們常常得重複這些瑣碎的事情。
雨季來,阿鳳沒閒著。上午,她在家裡看顧雞舍,就怕雞淋到雨。雞毛若碰水,身體不易乾,雞會渾身發抖,若不加照料,很快就會死掉。開什麼玩笑,這些雞都是要拿去市場賣的,阿鳳得在牠們的雞舍加裝木板擋雨。下午則在屋裡打毛線,織衣服。
人們不喜歡雨季。那令人失去活力,變得病懨懨的。
尤其是小孩,他們無法出去玩,只能窩在房裡。為了打發時間,阿美靈機一動教弟弟們摺紙。他們拿昆仔看過的報紙摺官帽子,戴在頭上戲耍;摺紙飛機,然後比賽看誰的飛機射得遠;或者摺艘小船,放在臉盆裡,讓它在水面漂啊漂。有時候,隔壁鄰居的小孩會帶撲克牌來家裡,大家一起玩撿紅點,囫圇度過時間。
昆仔一家不喜歡雨季,不喜歡的背後,與其說討厭,不如說畏懼。
因為下雨天房屋工程無法施行,整整一個月,昆仔無法上工。沒有工作,哪來的錢;沒有錢,怎麼買米買菜。梅雨季,昆仔一家立刻陷入黑暗,那種黑比雨季的天空更黯淡。
昆仔只得每天到街上去,沿路撿鐵製品,好比牛車不小心掉落的鐵片、鐵釘等,拿去賣錢,換得的一點錢再趕緊去買食糧。那些食糧皆是便宜的菜頭、大黃瓜和一點點米,阿鳳把菜頭和大黃瓜放在甕缸裡醃漬起來,那個月全家的菜色、孩子們的便當大抵如此──滿滿的菜頭、大黃瓜跟一層紙片薄的飯。
有次,扛便當的值日生不小心打翻了便當,其中一個是阿美的。便當盒內的菜頭散落一地,她遠遠認出來,不敢前去領,反而轉身跑開。那是什麼菜色!被同學知道了,絕對會被笑死。阿美在遠方,等到全班同學的便當都領光了,她才怯怯地向前,把便當拾起,整理掉落滿地的菜頭。
然而,雨季裡,最開心的應該是鴨。牠們天生嗜水,不打緊,田裡的浮萍在雨季特別茂盛,鴨子吃得特別好。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每個時節每種天氣,都有一部分的生物、植物受惠,一部分的也許不那麼如意,畢竟也不是所有的時刻都永遠在上風。
那時候氣候還沒異常,梅雨季總是漫漫無期,雨還是每天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尖峰巷的人們在屋裡聽雨聲,聽鴨子快樂地唱歌,卻忍不住想:「什麼時候可以放晴?換我們開心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