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名太糟糕的攝影師,因曝光過度,故事已失焦模糊。相紙裡只剩光影。該怎麼說呢?也許吧,記憶;也許吧,幻覺。圖/徐禎苓
往往,當講者說了幾句話,性急的聽者耐不住等候,或只想知道最終結果者,頻問:然後呢?接下來呢?於是,故事被催促得必須飛越過程,切入結局,喜劇或是悲劇。
好像,故事的鋪敘都不重要了,簡潔得只剩「然後」兩個字,輕巧滑過那些可能動人、悲嘆、或貯存各種情緒與歷練的吉光。
前陣子在電影院觀《少年PI的奇幻漂流》,PI歷歷敘說幻麗又驚奇的生命經驗,雅緻絢爛的場景,隨著日與夜,晴和雨,抑或四季緩慢流轉。時間憑藉空間的變異悄然遞進,像翻動一卷軸畫。說不清PI到底漂流了幾個月、幾季或幾年,卻看見他的成長軌跡,不因年紀,而為經歷。
恐怕是敘述者的故事過於慢行,或是故事淡化了時間,對慣於節奏緊湊的好萊塢影迷,竟有些難耐,我聽見孩童對母親嚷著:老虎沒吃掉PI耶,然後呢?又聞鄰座男孩對女友說:不過就一個故事嘛,然後呢?
然後,像遙控器上的快轉指令。觀眾聲聲詢問,以言語調整劇情節奏,快、簡明、還是要快。
我猜想,他們陷於故事框架,遺漏了每一個奇幻細節所傳達的啟悟,還是因迫不及待所發出的期待話語,甚或是,因迷惑而揚起的疑竇,使得每一個然後,折射出多重意涵。
一回,K向我訴說自己遭遇的窘困,他總習慣在情節轉折時,脫口而出然後,以然後堆砌整件事情。不過,當我拆卸所有的轉折語,發現他把較為私密的發生經過,悉數縫入「然後」內裡。
我質詰每一個轉折語的背後意圖,卻換得更多的「然後」搪塞。那些不堪的,不願言說的,藉由然後一詞,掌控敘述的節拍,以及內容的剪裁。或許,然後應該句讀斷開,是「然而,後來」的意義,少了點急促,多了點無奈。
然後,凝縮漫漫的心路歷程。有時,作為一種蓄意隱藏,表現出無恙,維護自尊。有時,它把人生最堪玩味的,都斂收其中,僅露出冰山一角。
好比人生。
回眸昨日今朝,在同學會上,重逢那些踏出校園的同儕,他們在讀書的路口轉彎,然後,有些人工作了;然後,有些人結婚生子了;然後,有些人出國深造了;然後,我還在校園念書,看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走入不同的生命階段。
怎麼,「然後」兩個字竟有種奇幻神祕的魔力,讓一瞬今是昨非。
或許,「然後」馱著的故事,在言說和不能言說之間,保留一點生命的情致,營構一種說話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