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牆是播音站的掩體,三樓高的牆身內藏掩四十八個大喇叭。圖╱吳鈞堯
文/吳鈞堯
有時候,我會遮掩身分,在旅行中。並不是自己多特別,有什麼了不起的豐功偉業,而是歸零,悠悠哉,學一個大頭娃娃,隨路況與導遊的言說,晃啊晃。尤其回到出生地,最怕旁人說,你是當地人,你最懂了。說完,他們的眼神變成兩個空格子,深情款款,期待我去打勾。
我趕快壓緊一個同伴的肩膀,知道他就要舉手,跟全車的人投誠。他很識相,自此不再陣前倒戈,揭我底牌。
金門文化局是承辦單位,聯絡人在那一天的工作,必像我小時候常玩的藏寶圖,打開卷軸就有好多個岔路,他的時間抓得即時,下飛機、剛開機,他的電話就來了,道是事多難以分身,但已交代妥導遊、司機,果然一出機場大廳,笑容可掬、登山裝打扮的導遊已迎面走來。
車子駛進伯玉路,榜林以及古寧頭,他指著金門酒廠前巨大的酒瓶雕塑,說那是酒廠新址,舊的則在舊金城,產量早不敷使用。我在心頭悄聲說,當年哪胡璉將軍鼓勵金門農家種高粱,以一斤高粱兌一斤稻米為誘因。米價高出高粱好幾倍,以今日語言來說,這事CP值超高,何況金門乾旱,無法植稻。釀酒的原因有眾說。軍旅中釀酒好手多,閒著發慌,不如埋手做酒;離開家鄉需要慰藉,酒就是最佳的陪伴。我也相信一說,生死哪,有時候需要微醺以對,將士們不可能飲酒上戰場,但可以有酒壯行。
車過榜林,導遊的酒經還沒說完,我努力辨識巷弄,已無法找出我騎單車載魚貨給大舅、二舅的童年小路。外婆過世後,我曾訪榜林,順利找到門牌,二舅媽容貌依稀,站在隆起的小土丘上,自顧自地拎水管噴灑花草跟果樹,我連喊幾聲,確定她看見我,只是不想搭理。我想不清緣由,回程才猛然想起二舅家正鬧土地糾紛。以前的荒蕪地,種地瓜、也種砲彈,現在多數休耕,雜草不種自來,財富也是。沒有澆水、施肥,但有了和平這一株,房地產翻倍,繁殖速度遠勝地瓜藤,天上、地下都是鈔票。
亂想舊事時,耳聞導遊說,要去個祕密景點,遠見雙鯉湖溼地漸近,這裡觀光客多,哪來私密?車子並未停下,彎小徑,在樹與樹之間繞路,不久前方大開,到了海濱。
空曠的海邊水泥屋矗立,不消說,便是此行景點。它如果不是一座播音牆,而只是空屋,單憑它背倚斷崖,前只見波滔、後只聞樹吟,它的冷嗦嗦,足以自在自滿,成為人間的放逐。兩岸戰時,喊話也是打仗,金門共有四處播音站,馬山播音站、古寧頭播音站以及烈嶼湖井頭與大膽島。播音牆是播音站的掩體,三樓高的牆身內藏掩四十八個大喇叭,放送距離達二十五公里。它的聲音會穿過當年林毅夫抱顆籃球泅泳到對岸的海,還要再往上、往下,直到同安,都還能聽到我方播音員,剴切地說,「親愛的大陸同胞,讓我們齊心協力,推翻鐵幕……只要裡應外合,就能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二○○六年訪廈門,參訪大嶝島時,曾目睹「世界最大軍事喇叭」,它已除役,但英姿不改,我油然而發「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喟嘆,悄聲說,「呀,就是你啊,在我小時候,日也說、夜也說。」你不是催眠調,而今卻是鄉愁曲,我想像福建沿海居民,踏上金門觀光,循來這一個幽境,會不會恍然大悟後,很想拍拍它的肩頭,繼而大笑,或者又哭又笑?
我曾經為播音牆寫了一則短文:
「我不只是牆壁,還是正義女神。我生於一九六七年,我有四十八個聲道,專門朝向海那一邊,述說漢賊不兩立。
我不被允許疲乏,在戰時,高聲嚷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和平時期,他們還原了鄧麗君的心戰錄音,日說、夜說。我是播音牆,更像一座海,只是沒有潮汐。
他們不知道我喜歡唱歌。在不喊話、不放歌曲時,當我被風認識了,我便很像一隻鳥,嘀呼嘀呼地,吹著自己的口哨」。
播音牆,不播心戰喊話,而奏鄧麗君與大陸同胞的親切說話,伴以〈何日君再來〉,導遊指著沿海邊艱困地長出的兩株木麻黃,我認出來了,那是「豆導」鈕承澤《軍中樂園》,扮演士官長的陳建斌帶著士兵阮經天,夜談與飲酒的地方。一個喊「他奶奶的」、一個用台罵,兩人學著對方的委屈跟語言罵著……我想起許多有鄉不得歸的老兵,熱淚,便在兩岸合奏的罵聲中,流了下來。如果不是豆導夾帶大陸攝影師登上軍艦,惹來叛國風波,電影會獲得更多榮耀。這是一個走不出困局的故事。時代都已經設了一個大局,人們又在其中,暗設許多個小局。而且,戲內、戲外都一樣了。
導遊帶我們到其他的私密景點,我牢記退路,想著有一天我會再來。一年後,我騎機車彎進樹林。只怕轉錯彎,不怕找錯路,何況還有鄧麗君在海的空曠處,用那四十八音箱指路。金門風大,鄧麗君的歌聲再怎麼甜,都像被扯、被撕,更像是溺水了。
播音牆所處的北山斷崖,是古寧頭戰役,共軍被包圍與投降的地方,在此蓋屋喊話,它的根基是血、是淚,是在生死交界處,嘗試指說我們的美好未來。歌聲是召魂調,也是安魂曲,我用衣袖擋風,點了一根菸,我所在的土地哪,已經沒有砲聲破壞,同時也缺乏遮掩。
這一次,我沒有騎車進榜林,尋找外婆已不在的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