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五月初，從報紙獲知，台南正興街「佳佳西市場旅店」即將打洋，錯愕又感傷下，特別翻出四年前走訪的紀錄，稍事整理，為其美麗的起落風采，留一點紀錄。

四年前，那時可不得了，這座旅店榮獲「台灣建築特別獎」。我得知後，凡是去台南二泊一宿，都特別下榻那裡，想要再認真體驗。

其實遠從十年前，這家老店重新開幕後，我已打尖十來回。知道它得獎，愈發想再感覺一些什麼。譬如，一個旅人跟旅店的關係。儘管有好些旅客已在網路介紹。身為老顧客，這等下榻情緣，總該有更別致細膩的感觸吧。於是，那最後幾回在旅店休息時，斷斷續續有了以下一些感懷。

先說「台灣建築獎」，這可是建築界至高榮譽。但加個「特別」，我就困惑了。依個人初淺的評審經驗，大概是不宜獲得正獎，然不給它個什麼，好像又有所欠缺，因而想出了這一名目。

這店確實出奇，去過的人想必都熟悉。設計師充滿前衛意識的發想，為它的硬體創造了大膽的形貌。文創高手活潑的人文點子，則讓每間客房擁有主題特色。這些型色和舉措，隱隱暗示背後勢必有一堅強的文創團隊，集聚了各方人才。

僅舉成員之一，老友劉國滄為例，著名的「安平樹屋」與「藍晒圖」都是他的作品。這間旅店設計成窗屋建築，外觀上好些不規則的凸窗，包括一張書桌穿出大樓牆面，常讓經過的遊客驚奇的停駐欣賞。或許只有他這樣狂野不羈的人，才敢於如此突破。

我最偏好二樓的兩個公共空間。那是不出門時，最愛滯留的所在。前面的空間視野開闊，直對著正興街的人來人往。在此泡茶，觀看街景，最宜想享受一個下午的閒空。後一間較適合寫作、讀書，適合追尋心靈的孤獨。

我更珍惜每天黃昏的光景。準備到海安路用餐，或者去國華街尋訪小吃前，總是緩步下樓，在旅店前的那棵正榕大樹下稍事逗留。

大樹旁，緊鄰旅店的西市場，老舊而頹敗地坐落著。殘破生苔的屋頂，加蓋了雨棚，日時一久，一併傾圯了，更顯得零亂不堪。日治時期的典雅，只能藉由大門猶存著的裝飾想像。

近乎廢墟的門口，常見一位老婦人鎮日坐在那兒包粽子。餡料以米豆和黑糯米為底，摻入香菇、栗子等上好食材。雖說肉粽和素粽都是平民價，美味之口碑，傳遍鄰里巷弄。

而平時，大樹下總有三五老人家過來小坐。但黃昏時，都知趣的遠遠地觀望。只有幾隻西市場裡的街貓，酒足飯飽後，習慣性地來此蹓躂。躡足躡腳，一如我的小心。時而仰望天空，看看上頭是否意外掉落下什麼。

原來，那時約有數千隻麻雀回來，吱吱喳喳停駐在大樹上休息，似乎在暢談著今天去哪玩樂。隱隱感覺，牠們都是在市區蹓躂，分散在不同的位置。有的可能待在赤崁樓那樣的清幽環境，也可能鎮日在永樂市場，那樣較髒亂的地點蹦跳啄食。這時回來仍興高采烈，如姐妹淘在聚餐，總要吵鬧好一陣，方得靜寂。

夜深了，用完餐再回來，仰頭眺望，枝頭上，彷彿有數千顆小綿球掛著。但樹下又掉落著數以千粒新鮮的糞便，幾張樹下的木椅都沾滿。

昔時，佳佳，是間沒落市場的老旅店，因為街市沒落，生意相對黯淡，不得不兼營副業。飯店裡難免有些應召叫客的生意，一樓大廳的光影和色調因而特別陰暗。十年前翻身一變，整棟外觀充滿前衛特色的氣派後，近幾年正興街會有諸多文創小店出現，隱隱然都是由它率先引領風華，日後才逐漸形成一條短街窄弄的熱鬧，吸引了全台，甚至國外各地遊客的到訪。這是佳佳外溢出來的最美麗貢獻，台灣旅遊史，應該牢牢記上一筆。

而我最享受的，便是它結合過去生活歲月，以及現有空間改造形成的氛圍。此等老城空間美學和庶民風景，遙映著街頭另一端旅遊人潮帶來的嘉年華會。台南古都晚近最被人稱頌的魅力，想必即如是。

我也因為這棵大樹，街貓、老婦人，以及那些成千上百的麻雀，還有過去的滄桑，這十年的奮發，對這家旅店念念不忘。就不知那特別獎的特別，當時的意義有無包括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