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孩子，很可能我撒嬌的對象有三個人，你、阿嬤以及你不曾見過的姑婆，他們都熟悉我的「小時候」……不同的是我在童年跟他們撒嬌，卻在中年後，故意與你裝小。孩子你得知道，我裝小是希望你也小小的，留一個童心不要長大……
孩子，我記得你的「放肆」：在頂好結帳櫃前，扶著反白的欄杆跳啊跳，非得買糖果；逛累了市立美術館，我們就在雙連站附近吃蒸餃，才坐下，你揚聲「走啦、走啦」，逼得我舉高雨傘，幾乎朝你打下去……還有還有，我們跟叔叔一家，難得共行金門，爬現在的、也是我與叔叔的童年太武山，堂姐、堂妹都能自己走，唯有你耍賴要我揹？
「羞羞」，「羞羞」，嬸嬸食指畫臉頰嘲笑你，你佯裝沒看見，悶在我後背偷笑。孩子，我是你的天、你的地，你的被窩、你的童話。你知道我也撒嬌嗎？我只跟兩個人撒嬌，一個是媽媽，一個是你。我常把母親當女兒了，詼諧說她「笨」，活了大半輩子，看不懂連續劇與新聞。還好媽媽沒生氣，我的語氣挑剔，眼神跟腔調都在笑，我是裝大人，數落媽媽小女孩。與你就不同，我是裝小，縮你在你單薄的肩上，像討糖果似地，找你打棒球跟踏青。
撒嬌啊，是你童年的武器，上街主動牽我手，下公車前裝睡，硬是讓我單臂扛你，怎麼裝睡竟成了一個絕活？而我不忍喚醒你，而你終於知道爸爸的手臂也會痠，覺得撒嬌夠了，忽然醒來，兩隻眸子閃亮，沒有寤寐沒有霧。
我有點知道，所謂天倫之樂，主角看似爺爺與孫子，其實仍是父跟子，尤其是父，他所緬懷的，關於人子的童年，關於時間的絕決，為人父者多麼希望喊著「暫停」、「暫停」，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那一次與叔叔的金門之旅，我的確喊了一次「暫停」，當車子經過頂堡姑婆家時。車是借來的，塞了兩家人，幸好你們都小，後頭擠了你媽媽、嬸嬸、堂姐、堂妹，前頭叔叔開車，你則坐我腿上，挨擠副駕駛座，都還游刃有餘。叔叔握妥方向盤，卻不知開往何方，嬸嬸調侃，「金門人卻在金門迷路啊！」她不知道，金門三十年來改變幅度大，連最新的地圖都趕不上。我乖乖攤開地圖，坐在副駕駛座，小聲與弟弟商討該怎麼走。當時你已是公車迷，但還沒有熟背公車線與地圖，不然該讓你指報方向了。
車子經過頂堡。姑婆家住這兒，小時候我常騎單車載魚，送到姑婆家。孩子，你不知道的是，農業古時代，人人都得早熟，大姑姑也是，國中剛畢業，娉婷貌美，被姑婆引薦當了雜貨店夥計，綽號「撞球西施」，顧雜貨、兼營冰果室與撞球間，應了「千里姻緣」這句話，姑丈一見動心，締結姻緣。記憶中，一個閃亮是大姑姑放假，從頂堡走路回昔果山，我們遙遙看見，都跑向前，姑姑說，「趕緊……」她帶的「凍凍果」都化了一大部分，但無損我們的歡欣；而今，各式冰品琳瑯滿目，「凍凍果」呀，已被時光凍成一只膠囊。
記得嗎，孩子？我跟叔叔商議拜訪頂堡姑婆，提醒叔叔放慢車速，極盡目力，想辨識以前經過的土坡、轉角裸露的石岩，還有姑婆家後頭，以前曾是司令台……難怪有「腦海」一說，浪起浪跌，沙灘的足跡踩得再深、城堡再堆得堅固，始終一日潮汐。「沒帶伴手禮，還是下回再來吧。」我找了台階下，而在我們迷路找姑婆時，她該在下田、照顧孫子吧。
迷路時，我讓時間暫停了。載魚到姑婆家，她會打賞的，下午到，一頓飯食少不了，儘管我說吃飽了才來，但聲音虛弱，毫不果決，姑婆下廚的意願更被激勵了，不久麵條或者米粉上桌，配料有肉、有菜，十分氣派。與我分享的常是姑丈，儘管他也真的吃飽了，但面對肉香、麥香，他徐徐倒一小杯高粱，面對我，一個還不是酒伴的小孩，瞇著眼，飲食他的世界。
姑婆的孩子都不在家。我載魚去，常常跟她守著一大片空曠。姑婆有事情辦理去，我一個人在家，見著小孩騎的三輪車，雖過了騎它的身高，仍硬擠進去，在中庭兜圈子玩。騎三輪車也是姑婆的打賞，只是她不知道。我小心呵護自己的小祕密，到姑婆家像夾了個祕密。我耳聽八方終有一疏，姑婆的嫂子見我騎車，大吃一驚，我身軀擠在車子，肯定小丑般滑稽。三輪車不是姑婆家的，很可能她代我被念了一頓，但她未曾說，我也厚臉皮地不再提起。
孩子，你疑惑？三輪車不是每一個孩子長成的基本配備嗎？當然不是。我跟叔叔的童年，幾乎所有的「玩具」，都不是拿錢買的，而走進樹林，製作彈弓、找合適的竹子抓蟬，而不像你，在頂好超市胡鬧就有糖、有玩具，裝做假睡就有爸爸揹……農業古時代，我跟叔叔很早就要獨立了。而且我「學會」跟阿嬤「撒嬌」，並不是童年，而是我過了四十、阿嬤過七十，我把阿嬤當自己孩子了。
我喜歡待在姑婆家側門，遮陽、風爽，我也移板凳到屋後，在木麻黃樹蔭下，看軍人在不遠的雜貨店說笑、打撞球，屋後的司令台再過去，有一間戲院，我可能在表哥的帶領下，進去過一回，但它們說不見，就不見了，雖然有那麼多個午後，我坐在板凳上，想著這風真好，這麵條真好吃……
幾年前縣長投票後，我騎車載阿嬤訪姑婆。仍是迷路，幸好找到姑婆電話，「就路邊過來，那棟大房子就是了！」姑婆說得篤定，我聽得模糊，而今金門處處大房子了，還好撥電話所在離姑婆家不遠，阿嬤聽到回音了。
孩子，很可能我撒嬌的對象有三個人，你、阿嬤以及你不曾見過的姑婆，他們都熟悉我的「小時候」，喊我「紅花龍」、「大頭丁仔」等暱稱，不同的是我在童年跟他們撒嬌，卻在中年後，故意與你裝小。孩子你得知道，我裝小是希望你也小小的，留一個童心不要長大……而且在你愈來愈不需要我教導以後，跟你撒嬌，成為我少數可以教你的法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