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孩子,你有一陣子特愛紀錄身高,常背對著門柱,要我量……
門柱上記了滿滿的身高跟測量時的時間,一鑿一畫的筆跡像個梯子,你以學習攀爬、用米飯積高……
父親很少到我家。附近沒有他熟悉的朋友,缺出走的動機,而若待在家,只能安坐客廳沙發,看電視、批朝政,不同的是居家擺設與雜物都多。一入玄關舉眼望鞋櫃,鞋子多了,無處擺,直截用紙箱堆疊。大門口右邊兩個木櫃,構成一個小平面,本有點吧檯的意思,被我用CD「積木」,堡壘似的,且攻占疆域,蔓延到電視後邊的狹縫、左右音箱的畸零地;CD單薄,大量的CD便發揮了它的單薄特質,處處當家了。
父親說,「整個房屋裝得密密,親像無法呼吸。」
他偶爾來,都為了孫子。我出遠門,孩子乏人照料,給父親房間他也不睡,寧願就著沙發眠。孩子,我知道爺爺來看顧你,是你的天堂時光,父親後來跟我告狀,說你課後一個人在客廳,拿著遙控器不停遊戲。玩什麼,爺爺看不懂,只說跟著電視螢幕比手畫腳。我知道是Wii,你與自己的舞蹈。很可能沒人夜裡陪你,你感到不安,什麼燈不開,偏摸索出老舊燈具,一開,燈管馬上凝聚高溫,你的腦袋就那樣「晒」了一個禮拜。
那一周,那是你課業的「轉捩點」,國字、阿拉伯數字,統統紅了,我輕敲你的頭,腦袋瓜擱在燈光下,低溫烘焙兩百小時,也該熟了,「難怪這麼紅!」
父親形容的、我不在家的時候,孩子,你都讓自己出主意,那使我想到,我給你的天空還是不夠寬。你要的天空,是你自己的。我可曾像你一樣,強烈地希望長大?約莫小學六年級,你便不斷地喃喃,什麼時候能有自己的房間,你的述說不像哀求,而是反覆叨念即將長大的事實。
那一年八月,你願望終於實現,我整理客房,添購上下舖的床。你馬上邀請堂妹小住,兩個人棄舒適寬敞的地板,爬上床舖頂層,說著在那個年紀才有的話題跟心事,上層的床彷彿成了祕密閣樓。
孩子,你有自己的房間,為了節省電費,入夏時依然與我同枕,那是你的房間,卻僅只名義上的擁有,為了證明房間真是你的,你把書籍、書包等,往房裡堆放。我笑你,好像「狗撒尿」,狗在電線杆、公園圍欄等處撒尿,以特殊氣味宣布領地,你則擺滿個人物件,宣示屬地。
孩子的房間原是「客房」,外婆、阿祖等親友來訪時,權宜小住。房間通風跟採光都好。孩子,你剛剛出生,也住這個房,你初來是「客」,久住、長大了離家,也是「客」?難道這是一則隱喻,但必須多年以後,我才驀然領悟。
你四千公克、五十多公分身長,靈魂寤寐,雙目模糊,不知道鼻是鼻、眼是眼、手是手,鼻頰處,常見抓痕。你學站以後,我開始幫你量測身高,在書房的牆上標註你三歲以前的高度。雜物愈長愈滿,書房首先用滿額度,我改在客廳與廚房的門柱幫你紀錄,四歲身高一○一公分、六歲時一一六,八歲快一百三十公分,十三歲超過一米五。
我也有專屬自己,算計身高的門柱,最早是在三合院老家,我與春聯的第五個字等高,稍後是在三重父母家,十六歲時一米五,到十八歲,頓然拉長快二十公分,之後幾年,又艱難地拉高幾公分。然後服役、南下就讀大學,畢業後購置自己的屋子,卻不再紀錄身高,同時,我再也不長高了。
不長高以後,我期待你長高。孩子,你有一陣子特愛紀錄身高,常背對著門柱,要我量;我說,別一直量,時間短,看不出長進的,你不聽,硬是要量,門柱上記了滿滿的身高跟測量時的時間,一鑿一畫的筆跡像個梯子,你以學習攀爬、用米飯積高,你也用身高顯示證據,而頻頻測量的舉動,是否又在說,希望趕緊獨立長大。
你母親希望你趕緊長大,我則相反,希望你長慢、長緩,長得結實。孩子,我們的身分是變移的,父子、朋友、玩伴,有時候我帶領你,有時候你幫我找路。有一次,客廳燈具壞了,我找了水電行,「有吊扇,風速跟燈光,都能三段調整的那一種……」不貴的吊扇,修理起來很可能費事工資少,他們婉拒到府修理,逼得我購置零件,拿起鉗子、膠帶,站上板凳拆解。燈具裡頭竟有六種顏色的線,兩兩互搭,我略過拿筆紀錄這程序,嚷著說,「我要拆囉,幫我記得什麼顏色的線,該搭上哪一種顏色。」孩子,你不過四、五歲,卻是我的夥伴,你找對了顏色,頂上的燈又回到我們手上,「來,拉一下試試……」
果然能亮。
又幾年,你依然挨著門柱量,只是門柱前頭開始堆疊鞋櫃,你得側身了。我的身高標示長久不動,像一個指針,你不斷追趕上來。有一次搭電梯,你凝視穿衣鏡賊賊地笑,「爸爸,我好像看到你的頭頂了!」我偏頭看你,得撇高眼角了,從那一天起,你不再要我量測,很像一個廣告:
「他們在吵什麼啊?」
「他們在爭誰是第二……」
「為什麼呢?」
「因為第一,已經決定了。」
近來整理居家,擁擠的書房最早整頓,然後是玄關。孩子,該去看一下那一面牆,看一下你仰頭看我與找我的時光;再來看柱子的刻度,你漸漸收斂看我的角度。我的身高依然是一個座標,你超過我,卻沒註寫任何記號。
孩子,長大是慢、也是快,正如這一會兒,我看見雲朵一躍而過,從此那一座山,都將是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