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厭惡,或說懼怕,夏季時柏油與水泥上蒸騰的熱氣,它分明是對城市人的威脅。我情願對整個世界的印象都是台北冬天配合雨水的微涼,這種溫度才合情合理。圖/Viat
文/玄菡 桃園市中央大學中文系
我厭惡,或說懼怕,夏季時柏油與水泥上蒸騰的熱氣,它分明是對城市人的威脅。我情願對整個世界的印象都是台北冬天配合雨水的微涼,這種溫度才合情合理。不過,我完全無法理解戴手套、圍圍巾的人,這樣的人在城市裡很多,使我困惑。我一直以為雙手是用來感受冰涼的,或者說,每次看到自己發白的手和臉,才依稀真正有「啊,這人我認識」的想法。另外,我一直以為咽喉是專讓冰涼撫觸的。有天晚上,我夢見十隻冰冷的手指掐住我的咽喉,我為這等美夢欣喜若狂,但醒來後又是如此失落。不過,那只小盆栽一定可以緩解大夢初醒的痛苦。
「你確定要買這一個嗎?」店員問我時,眉毛挑得老高。我低下頭,應了聲,並不是可憐它或同情它,我單純認為它是美麗的。事實上,到士林的那天正是我討厭的烈陽之日,而那天看似友善的光與熱,將由它把怪異美麗的葉片遺忘。
我曾在這座城市感受到唯一討人喜愛的溫暖,是那純黑與純白相處一塊的狀元糕。當老闆娘將它遞給我,竟能刺激掌心的血液,使冰冷消散。狀元糕如同光點,從口至胸至胃,柔和地燃燒──只有這一刻,我找到比微涼更友善的溫度。然而有太多人在叫囂,或許有天就連狀元糕這般純潔、溫暖的事物,也將消失。屆時整座城市,不,整座小島,必會完全浸泡在惡臭裡,光想到這點,就不禁祈禱一切能流入海底。
城市並不像山海,它只是麻木地佇立,偶爾喃喃自語。但它的語言有時又能流暢的表述出來,諸如一整條地下書街:就連一般的書店都很難見到《史記》、《莊子》、《禮記》等書排滿一行書架,在這裡,它們洋洋灑灑的占據一整櫃,這幾乎是城市裡唯一讓人欣慰的彩色。
不過,如同狀元糕的處境,它們也會在這不知所云的喧囂裡沉入深淵。深淵未必不好,若換作我,倒願意待在被眾人忌諱之處,享受寧靜與恐懼。可是狀元糕和那些書籍,應該在陸地上讓人們享用、稱頌。如果待在地獄時發現它們的存在,就讓我把它們綁在蜘蛛絲上吧!只怕天堂的群眾一看見,又把它們扔回來。
天空仍是明亮的灰色。
不過冬天了,筆鋒總是涼得特別快。
高樓把我們、月亮與城市的溫度互相隔離。人們對著手機喃喃自語或崩潰大笑,走在街上,雖然我只會在一旁凝視這一切,若有野貓願意與我攀談,我倒也樂意說上幾句。曾經有個人在街頭拿著捐款箱、穿著她所屬團體的背心,要我捐款,我婉拒。
「你的業障會消不掉!」她突然激動起來,那聲音甚至引來別人注目,幸好人們只瞥一眼,便繼續談笑風生的離去。我笑了,誠摯道:「對不起,我不想消。」
或許她以為我在開玩笑,剎那間她的怒氣直撲而來,不過對於注定在苦難中徘徊的靈魂,一切都是舒適的。我快步離去,她還在忿忿叨唸。我低著頭,免得那些話語削去我的頭皮,這種惡劣的玩笑比對街貓吹牛更荒唐。然而,我衷心感謝當時談笑離開或視若無睹的人,他們讓她擲出的言語都化為街道上的塵埃。
電梯上升,我只剩下一個願望──細雨中,站在高樓的頂端,夜空與我與台北融合為一,一同凝視這座城市。
雨滴滑進臉頰,風刮過顴骨。
那些傘,任它們遊走吧!那些圍巾、手套,任它們濕透吧!那些不被接受的盆栽,任它們枯萎吧!至於書籍和狀元糕,我等等就把你們綁上蜘蛛絲。
啊,我多希望能任由台北的涼意侵蝕我的血脈。只有這座城市和我的人格相同,至少我一廂情願地相信這點。
如果世界還有寬容,讓我化為灰色的霧珠,沐浴在台北冬夜的涼風中吧!讓我隨著這分涼意消散,施捨我永遠的和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