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老劉常在窮冬,提籃子,上頭蓋條白棉布,沿村落數得出的幾條道路,高喊「油條喔,賣油條喔」,看見他時,我學其它小朋友鬧著喊「賣油條喔」。孩子,我當時的嬉鬧與不知憐憫,回過身來螫我。
大導演馬丁.史柯西斯,改編遠藤周作小說《沉默》的電影,入列美國電影學會、國家評論協會,二○一六年十大年度電影。《沉默》跟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都曾在台灣取景,不同的是,《沉默》的翻譯者林水福,是我多年的好友。他擔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理事長時,曾舉辦參訪,遊歷花東。
關於時間紀事,我不擅記憶,如臨鏡蒙霧,抹淨第一面還有第二面。我羨慕善記者,什麼時候吃到人生第一支棉花糖、膝蓋的割傷以及虎口的疙瘩,都能一一述說。孩子,時間的雕刻分秒不休,像水與立霧溪、是風與野柳女王頭,但當它們沖激成現在的我,我卻無法歷歷細數,但我為你清楚記下,花東參訪是在一九九八年三月,你是遊覽車上唯一的小孩;還不只是「小」,你不會翻身、不會說話,前輩作家看到你,紛紛驚呼,「這麼大的眼睛,」繼而又說,「才三個月大,就帶出旅行?」
孩子,當時你「新」、我也「新」。你當了三個月我的孩子、我當了三個月你的父親;人子、人父,不正是一種臨鏡?
因為《沉默》這部小說、電影,林水福教授常在臉書PO文。很妙。這事完全不關林水福,但我總把你三個月大的模樣,跟林水福掛勾了,畢竟那是你的人生初旅,一離家,就幾百里。
林水福也翻譯遠藤周作的《深河》。有一年,金門辦理「八二三」悼念活動,參與戰役的老兵應邀往太武山公墓,向士官兵誌哀。報紙上的照片肅穆哀戚。遠藤周作多次探討戰爭,死去同袍每天都在活著的人心中,再一次死去;戰場上,沒有偉大的民族大義、國仇家恨,有的,是相隨且依賴的夥伴。老兵,以及更老的老兵,他們站一起,是排列、又是累積;是活著、又是死亡。他們凝視墓園,相隨依賴的年輕夥伴,成為一塊塊墓碑,他們躺在那裡,是一種沉默,卻由人間代替他們喧譁,代替他們悲傷、哭泣。
太武山公墓我們是熟悉的,不是熟悉墓碑上的名字,而是往前、往上,就是太武山,金門最高的山,蔣介石親題「毋忘在莒」勒石就在上頭。你那一回,是熱到,或吃壞肚子,我為你帶藥上山、揹你上山,還以「毋忘在莒」為證,哄你吃又苦又澀的藥粉。那一回叔叔一家同行,堂妹也在場,不過你還小,且自以為小,在堂妹面前哭鬧,都非常合理。大家擔心,又忍不住偷笑,孩子,悲傷與欣喜,未必都是對立了。
那一年的「八二三」有更多懷念,當晚,三姐驅車返家,轉到中廣「人來瘋」節目,主持人是黎明柔,忽然聽到有人提金門。她想,這個人還真了解金門,連她不知道的古寧頭「相擲」、「溺女嬰」陋習、日本占領等事情,他都知道。三姐聽著,愈覺得聲音熟悉,打電話找我,你接了電話告訴姑姑,「爸爸不在。他說今天到中廣,上電台節目。」
主持人功課做得足,把出版社寄給她的小說翻了幾回。小說裡,有廈門人到金門、金門人到廈門,都因為打仗而回不了家。黎的爺爺是將軍,不知道是否駐守過金門?後來得知,作家蔡詩萍、張讓,父親都是軍人,隨部隊駐防,短暫居住金門。演員馬如龍則因機警偵查,獲頒勳章。又隔幾天,《國語日報》湯芝萱帶年輕記者來訪,也談金門。孩子,我這一次也談一個回不了家的人。
返昔果山老家,我多次指著倒榻矮房說,「士官長老劉,就住這裡頭。」矮房狹長,小客廳、小床鋪、小廚房與廁所,我年幼時,覺得這般的小也不算小,扁擔、雨衣、斗笠堆積,又顯得大。而今屋漏牆破,前門、後門一眼望穿,就像我回頭看時間,有很多的洞,有著更多的空。
老劉常在窮冬,提籃子,上頭蓋條白棉布,沿村落數得出的幾條道路,高喊「油條喔,賣油條喔」。老劉掀開白棉布,熱氣散、香味飄,炸得金黃酥脆的油條堆疊排列,這大約就是幸福最初的長相。老劉因為戰爭流徙,無意中定居金門,異鄉成故鄉。看見他時,我學其它小朋友鬧著喊「賣油條喔」。孩子,我當時的嬉鬧與不知憐憫,回過身來螫我,多次問及他身世,爸、媽驚訝,「你記得老劉啊?沒有人知道他住大陸哪裡、又葬在何處?」
問到後來,他真姓「劉」嗎、還是「林」、還是少見的姓氏「留」?無人確切知曉。老劉像是我戰場上罹難的夥伴,我為他杜撰許多故事。他能識字嗎?我不知道,但我想像他在相思樹下,為村民寫信給到台灣打拚的遊子。老劉為別人寫信,但不為自己寫,被戰爭隔絕,與親人如同陰陽兩隔。我在某篇小說安排老劉收養孤兒院的幼童。幼童疑是軍官與民女私通、或者軍妓子嗣,無力教養而扔棄。
真實生活中的老劉未曾婚娶,也無後代。我安排幼童當他孩子,一起住在村頭的入口處,挨著理髮廳旁搭建的小矮房。幼童不久之後改姓劉,可以天天吃黃酥酥的油條。小劉學會炸油條、擀麵條、滷牛肉,可以開一家麵攤,在金門還有十來萬大軍駐守的時代,做起士官兵生意,因此有些積蓄,得以奉養老劉……當然,老劉在民國七十來年間過世,身邊並沒有小劉陪伴。我只是想像一個故事,讓老劉在故事中得以圓滿。
老劉與小劉,也是一種臨鏡,霧也非常大,抹淨第一面還有第二面。孩子,戰爭看似遠了,但真的遠離了嗎?用血淚寫的歷史,不就是最好的鏡子?遠藤周作寫了他的《沉默》、《深河》,但是,深河常常沉默,因為悲傷太深,死亡又經常太靜。
孩子,且讓我悲傷一回,一個父親如我,也有他的揹不動與扛不動……
據我所知,老劉並沒有葬在太武山公墓,八月二十三日,老兵向戰死的同袍致敬,老劉在他的墓地,並沒有等到曾經相隨,且彼此依賴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