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下飛機前,胡適下意識清了清喉嚨,咳咳咳,好不容易挺過去年年初的胃潰瘍手術,避過組反對黨的傳聞,他感到異常疲累,還不確定自己能否負擔從降落開始便註定沒有空白的行程。
事實上,在一眼即瞬間的冷戰局勢下,這幾年胡適海外宣講行程也從未空白。他講民主自由,談啟蒙運動與科學革命,論中國文化的繼承與創變,向各國解釋自由中國是縫合東亞板塊的重要鈕扣。海的這一端,各報刊幾乎零時差追蹤胡適的「反共」動向,他是自由中國聲音響亮的國際代言人。
中共早就高高喊起「清算胡適主義」口號,留在中國的次子公開列舉他的罪狀,包含「美帝國主義走狗」。
另一頭,台灣島上,「自由中國」除了作為「鐵幕共匪」的反義詞,因為一本與之同名的雜誌,也逐漸成了反叛威權統治的形容詞。
中國如何能真正自由?從誰的手中爭取?一九四九年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眼見統治者在言論控管上縮緊了拳頭,開始有了掙扎與懷疑。
彼時,日本戰敗,中華民國政府帶著憲法、軍隊、組織與宏大的文化傳統覆蓋上來。「台灣」的輪廓還沒被清楚描繪,隨時能被擦淡,與改寫。
關於宏大的中國文化傳統,曾經在新文化運動打破它的胡適,發展出系統性的解釋。一九二三年旅英演講上,他第一次使用The Chinese Renaissance為題,用西方「文藝復興」精神重新詮釋中國文化運動,把線索從「五四運動」上拉至宋明以來學術演變。接著,一九三一年,杭州太平洋國際學會;一九三五年,香港大學榮譽博士頒獎;一九五六年,加里福尼亞大學;以「中國文藝復興」為題的海外演講中,胡適把中國文化史上理性面對傳統,同時解放個人於傳統束縛的運動戰線理開,解放就在傳統裡。一九五八年,他除了返台接受中研院院長,決心定居南港,也將在台北「中國文藝協會」第一次用中文講述這個他思量已久的問題。
大家都喊他「中國文藝復興之父」。
胡適望向窗外,又清了喉嚨,想起一九五二年降落在台灣機場,那年聲帶支撐不住密集演講與應酬而發炎。接機的是蔣經國、錢思亮、雷震等人,蔣介石設宴招待,報紙上又重新開始流行林語堂在《語絲》裡嘲笑過的作文比賽:「我的朋友胡適之」。所有人彷彿都與他熟識,所有單位都爭取他來演講,在北一女中被女學生圍住索取簽名的八卦,也馬上就盤據了新聞版面。
符號化之後,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胡適版本。
他自己的版本呢?十一月二十八日《自由中國》創刊三周年茶會上,胡適忍住疼痛,發表了二十分鐘的演講,強調民主政治應建立在合法批評政府之上,並再次辭去發行人一職。
事情此前其實就已觸發。一九五一年,《自由中國》刊了〈政府不可誘民入罪〉抨擊蔣政府,下一期又登了〈再論經濟管制的措施〉頗有賠罪意味的文章,胡適在美國遠遠嗅到台灣言論自由緊縮,寫信辭去發行人。這一年回台,除了匿名攻擊他的《胡適與國運》小冊,掀起出版法與言論自由爭論的風波,還沒有人質疑他願意為了自由付出什麼代價。他在「中國文藝協會」將「新文化運動」正式定名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自由」仍是他的核心關懷,要求作家延續「人」的文學精神,不受政府指導;又稱讚傅斯年等人創辦的《新潮》比《新青年》更成熟。談起文學反叛,胡適眼中有光,然而,對於運動中破壞者的形象,胡適又從傳統中找回了施力點:白話文學不是他與陳獨秀獨創,是傳統民間語言的文化遺產。
巍峨中國傳統在中共政權下倒塌,又在台灣島上長起來,成為自由中國的招牌。
自由建立在破壞還是復興上?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五八年,時間拉開詮釋空間。然而,一九五七年殷海光在《自由中國》上發表〈反攻大陸問題〉,被視為煽動「兩個中國」後,自由主義者逐漸失去猶豫的時間與空間。胡適的態度與立場,在逐漸升溫的衝突中,也顯得曖昧。一九五八年《自由中國》餐會,他的嗓子不再沙啞,響響地提出政治主張:雖然雷震是條好漢,但他反對碰觸「反攻大陸」,反對「反對黨是解決一切問題關鍵之所在」。
那一刻,他也許沒能準確預測,一九六○年雷震被捕,被迫交出十年的自由。或者,聶華苓在《三生三世》裡,對他在關鍵時刻的「鄉愿」還帶著埋怨。又或者,八月二十三日黃昏,中共砲擊金門,抨擊國民黨反攻大陸政策的輿論,正從遙遠的美國大陸發射。
一九五八年是這樣替自己收尾的:日頭壓近海面,黑夜正要仰起它素淨的臉,從廈門啟程的六萬顆砲彈轟轟地落入了台灣海峽,爬上金門小島,迅速咬開原本鎖緊國共的界線。金門島昏暗而缺氧的地道裡,詩人洛夫披上軍裝,一個字一個字從死亡裡鑿出詩句。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後面移動/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洛夫〈石室之死亡〉)
對於爭取自由,冷戰中張開的恐懼,與各自在未來將付出的代價,一九五八年,每個人都可能是一株焚燒的苦梨,在火光中寫下了不同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