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除三害!除三害!赤色、黃色、黑色的毒素,不能讓它存在!」
赤色、黃色、黑色,迸出的不是高空花火,詩人說,掩住口鼻,落下來是惑人耳目的毒素。一九五五年二月,紀弦〈除三害歌〉迅速在眾人唇齒間擦響。
早在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陳紀瀅就已經將除三害縫進高高舉起反共抗俄的大旗:文藝戰鬥隊伍到我們旗下來!路由我們開,國家要在廢墟中健健康康長起來。
寫字的人被一絡又一絡束進隊伍裡,風一吹,低下的臉如稻桿,摩擦出窸窸窣窣的低響。
一九五四年,《中央日報》上出現神祕的「某文化人士」宣言:國家危難!我們要洗清文藝界溝渠竄流的「赤色的毒,黃色的害,黑色的罪」。一個月後,文協在《聯合報》上發布〈厲行除三害宣言〉,宣告三害將「摧毀全國軍民身心健康」,除病工程刻不容緩。
具有兩種官職,一種作家身分的陳紀瀅把名字塗掉,把頭臉蓋起來,為的是讓一場呼應國民黨官方文藝策略,名為「文化清潔運動」的旋風吹得再遠一點。
風起時,帶風向的不僅僅是陳紀瀅。文清運動初初發動,張道藩就到陳的家裡特別熱心的出謀畫策。「某文化人士」的臉有很多人的輪廓,心頭卻長同樣的刺。
「每個自內地來台灣的同胞都在盼望早日重返大陸,我們也寧肯回到嚴寒的家鄉,不樂意在溫和的寶島多住。」陳紀瀅寫在一九五一年的信,走一段沒走完的路,是彼時許多人的盼望。
文清是文協第一場大規模的整肅運動,有組織,求戰略,要動員,講成效。被共產黨宣傳戰略鬥掉了陸地與民心後,文藝鬥爭失敗還是國民黨的痛與難。
兩個山頭唱歌,卻不約而同哼成了相似的曲調。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掀動黃土地的講話,把文藝鑄成鎖緊人民與政府的螺絲。蔣介石則在一九五三年接過扳手,寫下《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日常生活方方面面蔣總統都替你著想。
愛清潔,有禮貌,我們是反共復國的好國民。
於是,思想改造有了紮實的身體感,從頭到腳教你怎麼作公民。文藝可以是健身器材,體育則陪你鍛鍊精神。
土地暫時丟了,可長長的民族史務必刻寫在島上。復國大業的地基怎麼蓋?失去的空間能用時間換取嗎?
時間當然是關鍵,每場成功的運動都必須是接力賽。「文化清潔運動」不是開天闢地的一撇,此前,三種色塊已經鋪在那裡。陳紀瀅從《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中揀出「赤色、黃色」兩種毒害,又從一九四二年張道藩寫成的〈我們所需要的文藝政策〉中剝取「黑色的罪」,塗成新生的巨人身體,降生於一九五四年。
而巨人的腦殼早在一九二八年就造好了,填裝國民黨慣常使用的語彙:「民族主義」、「反共」與「建國」。三位一體,畫地為界。
誰擁有修辭,誰就有踩踏的腳。神降臨,魔附體;必得看見髒汙,清潔才顯得神聖。形容詞決定誰該萬世留芳誰該一舉殲滅。赤色宣傳品是髒的,黃色淫穢書刊是髒的,黑色是最寬容的顏色,階級挑撥,悲觀色彩,黑幕新聞,迷信怪誕,所有灰色都能是黑色而它們都是髒的。
文清運動完成了一套衛生的修辭。
十種有顏色的刊物被罰停刊。
名單還長,反共小說也在列,反還要反得乾淨。孫陵《大風雪》。司馬桑敦《野馬傳》。穆穆《大動亂》……一九五四年查禁九十八種。一九五五年查禁六十四種……
少女山魯佐德靠著變造故事度過一千零一夜。故事把時間拖長,少女把自己生成故事之母。然而,五○年代是山魯佐德也束手無策的年代,故事的形狀只有一種,每說一個故事,都可能把自己拖回更深更暗的夜色裡。
「不演,不畫,不刻,
不跟那些敗類來往……」
一九五四年七月以後,清潔工程風風火火掃蕩起來,短短一個月,兩百萬個人簽名,三百多個單位響應。再久之後,紀弦的歌還唱,整個自由中國的健康身體,都還甩動手臂向建國大夢邁進。
刷去所有髒汙以後,白色才露了出來。有人說白色是恐怖的,白色是沒有顏色的顏色,白色是所有顏色的總和。
【關於作者】
顏訥,住在城市裡的鄉下人。清華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生,研究香港、台灣文學傳播與古典詩詞。替副刊、雜誌、UDN與BIOS Monthly專欄寫東西,得過全國學生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