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黛嫚
副刊的稿子和其他版面的文字作業並無不同,一樣是做好編輯工作把文稿送到排字房,再由該組的組長發配撿排,只是當時副刊版上有兩位大作家的文稿需要專人負責,一個是高陽的長篇連載《醉蓬萊》,該長篇很受歡迎,編輯總是想每天多登一些以饗讀者,偏偏高陽寫作的速度趕不上刊登,經常發生明天要見報的長篇已沒有存糧的事,於是這時就得編輯發揮催稿本事,想辦法拿到續篇,然後送到排字房發排。
有一次負責長篇的編輯手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得有人去拿隔天要見報的《醉蓬萊》文稿,我便充當一次快遞。當時在一場飯局上的高陽看到我,已經電話聯絡過,他知道我的來意,於是放下手上的筷子,坐到旁邊的桌椅上,拿起紙筆開始寫稿,不到半個小時,他停下筆,對我說,「八百字夠了吧」,把手上的稿紙交給我,又回到餐桌上繼續宴飲。那隔天要見報的八百字自然是要快手和高手來撿排才不會誤事。
專責處理副刊的排字工人D,圓短粗壯的身材很難想像那手眼的協調力量驚人。處理高陽的稿子需要迅速確實,而另一位大作家倪匡的稿子,則需要過人的才華。我第一次看到倪匡的手寫稿,心下著實一驚,當過四年多小學老師,加上從小就習慣大量閱讀,我自認辨識文字的能力還不錯,但是倪匡的字實在太草,我要看到撿排出來的鉛字印出的打樣,才會豁然開朗,是啊,原來他寫的就是這個內容。據說倪匡每天可寫一萬字,當年同時有七八個長篇在港台連載,為了快速寫就,他下筆極輕,筆畫並不斷開,於是可以一寫就一長段,如果在撿字時就錯誤百出,文句不通,恐怕校對也很難正確校正,所以我覺得D真是個天才。
有一次我問D,「你怎麼看得出那個字是哪一個字?真的只是熟能生巧嗎?」D告訴我,也許文字對編輯來說,每個字都有那個字的意思,但是字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反而像圖畫,每個人寫字他都當成是畫圖,同一個人寫的字他看久了,自然知道他是怎麼畫那個字的。所以我們看起來很潦草的字,對他來和刻寫得端端正正的字是一樣的。
鉛字很快走入歷史,電腦引起的資訊革命來報到,報社每個人都要學打字,有一天D跑來找我,說是主管要他們學打字或排版,即使通過考試也還有人要走路,因為電腦化後人力精簡許多。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幫助他轉任編輯或校對,可是我只是一個小編輯,不能呼風喚雨,於是我安慰他,像你撿字這麼快這麼準,一定可以通過考試的。後來他果然通過考試,成為打字員,然後又調任校對組,只是當每位記者、作家都自己打字供稿時,打字員、校對也漸漸裁撤,甚至印務部都整個外包給另一家公司,D和許多離開報社的工人、校對、記者、編輯,也和鉛字一樣走入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