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宮商角徵羽的間隙掩映一抹誠懇寂寞的身影,等著與看得見的人印心對話。
當奉命出使楚國的大夫俞伯牙請樵夫鍾子期上舟船然後再撫琴絃,琴音隨著粼粼波光迤遠宕高,鍾子期讚嘆那雄渾的高亢:「啊,高山如此崇高偉岸。」鍾子期輕讚那清脆的流暢:「流水如此無盡悠遠」的時候,八月十五圓月,天清,野曠,漢江邊,天地之間一股纏綿堅牢的連結已產生;伯牙與鍾子期,不可能不成為好友。
身體是一座城堡,被入世的堅持、僵化的教條、世俗的價值撐架得固若金湯,內裡住著一縷壓抑的靈魂,當肌肉被一雙柔軟實感塗滿精油的手推揉鬆放,香氣便巫蠱似的召喚體內靈魂,彼此微笑對話。
春日的中台灣總是很明亮,一口窗向著油油的稻田,窗邊有兩盆照顧得很好的黃瓣蘭花,這房間有一面牆貼滿一家三口出遊的照片,床邊盡是翅羽翩然祈願祝福的小紙鶴,遠芬拿出最神聖的乳香精油,塗抹雙掌,俯身向以玲裸露的有一道開刀疤痕的背脊柔緩長推而去。共同擁有過這樣時光片刻的,很難不成為生命中最特別的朋友。
開刀、轉移、擴散、不再求治於西醫,以玲會痛到大哭,痛到需要家人用輪椅推她到稻田中央大聲向天號啕;遠芬經營精油事業,精油裡不同的芳香分子,具有消除焦慮、鎮定、舒緩疼痛的效果。初起相見,只源於供與需的關係,但那個春日上午之後,遠芬每周去看以玲。
人都會這樣吧,有時必定要家人才能安心,有時需要老友才有暖意,有時得要熟識才能比較自在,但生命中很特別的時刻,你需要的有時是新朋友,他參與的只是現下的你。親友家屬對生病受痛的人太過小心翼翼,新朋友會簡潔很多。
芳香滿布的房裡,不只精油的療撫,還有了解的語言、有趣的話題,每一次遠芬都想讓病榻上的以玲有新鮮的關注點,聽到不一樣的事物,只有她會對難免洩氣的以玲說,沒有一個人是病痛就立即死去,什麼時候走是上帝決定,不是你決定。
就在認識以玲的同一時間,遠芬先後結識很會寫作的蔡淇華老師、擅長詞曲創作又歌聲迷人的「忘年知音」亨哥及圓圓,有一天,她將他們全請到以玲的面前,對作家訴說自己的故事,和雙人木吉他一起唱聖歌以及熟悉的民歌,對以玲或對任何人,都會是刷新自我經驗的大驚喜。
「原來我認識這些人都是在前置作業,全為了帶他們到以玲面前。」遠芬這樣說,在文學課裡,我用的會是「連結」兩個字,所謂創意就是舊事物的新連結,我的宗教則會說這真是令人虔敬合十的因緣具足,這些年我在學挑高一點看世事,這一回我看到創造連結,可以將生命放進更大的脈絡中。
合一的第一個點,是單純的善意,愛的行動。
遠芬從滿牆照片想像以玲過去的活力充沛、銳亮犀利,也從以玲病中依然指導直笛,並研發出高效能教學法,親見一個才華洋溢女子的專業能力及高聰明度,病,沒因為這些而繞道,痛,一點都沒對優秀多疼憐一點,遠芬貼得很近的體會到天秤另一頭放了什麼法碼,從這一頭測不準;這樣一個好條件的女子,正在承擔世間最大的痛苦。遠芬自己也有煩憂,從以玲身上她開始感到那些不過都是小插曲。
以玲從前像單方牛至精油,強效,直接膚觸或恐會灼傷,需要基底油當介質,但現在的她像複方精油,安定平和,至於自己,「我是甘菊類精油,快樂」,遠芬這樣形容。
「忘年知音」第二次去看以玲,那天以玲的爸媽、丈夫都在她身邊,她一直和著唱,然後,亨哥退下去,讓圓圓一個人彈著吉他,站在床頭為以玲唱一首創作曲:
我們擁有這甜蜜的家
一起陪伴著你直到天荒
給你溫暖或是陪在你身旁
永遠的家 擁有你我
這首歌名叫〈家〉。以玲微笑聆聽,窗口框著敞悠藍淨的秋空,白雲一朵一朵閒晃而過,比起春天,以玲又衰弱了許多。
恐怖電影名導希區考克為幸福下的定義是:「一個清澈明朗的地平線,那兒沒有雲朵,沒有陰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一切。」人生很簡單就可以很幸福,偏偏生命存在各種痛苦,那麼,幸福是痛苦中仍能看出這世間,還存在一個清澈明朗的地平線。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也有時,遠芬最喜歡聽到以玲說:「每天能醒過來,其實很幸福。」
在那有直笛聲、歌聲、充滿愉悅香氣的房間,遠芬來來去去,帶來正向的意念、有趣新鮮的人事,雙掌塗抹精油,俯身向以玲裸露的背脊長推而去,以玲一側頭就能看到窗,窗外,亮乎乎的,存在一個清澈明朗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