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縣政府提供
「鄉愁」恰似「初戀」。一個人的成長背景對於筆下的創作究竟有何影響?以小說《鹽田兒女》獲聯合報長篇小說首獎的小說家蔡素芬,和榮獲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等知名作家賴香吟,兩位均出身台南,日前,她們回到故鄉暢談筆耕歷程,以及如何透過文字觀照社會,本刊整理兩人對談的實況精華,與讀者分享一場坦率而真誠的文學饗宴。
蔡素芬:其實我寫《鹽田兒女》、《橄欖樹》和《星星都在說話》三部曲是意外,從來沒想過一九九四年出版《鹽田兒女》後,會在二○一四年又出版一本與它相關的書。不過,《星星都在說話》和第一部的《鹽田兒女》已經沒有關聯了,它的時間軸是第二部《橄欖樹》的延續。
對我來說,《星星都在說話》跟《鹽田兒女》相隔二十年、跟《橄欖樹》相隔十六年,其實這樣的時間差距,對我來說,已經不用再寫一本情境上跟前兩本很相近的故事,時間過去,一定會有變化。所以我認為《星星都在說話》的氣氛要另外醞釀,而且讀者也不希望從這三本跨時空的小說裡,看到小說家都在寫相同的東西。
在《星星都在說話》裡,我帶進自身經驗、海外視野,不僅寫我們這一代人的思考,也是關懷。因為這本小說裡有更多社會、政治上的意義,帶著隱喻,不用太明顯,從人物的生活講述大環境的變化。我們這一代人,對環境有時會有無奈感,但仍須接受,因為我們就是在這種環境裡生存。
像這樣的一部作品,和《鹽田兒女》比起來,空間感是不同的。《鹽田兒女》寫的是民國四、五○年代到七○年代台灣變化的過程,那時環境相對單純,像是為了生存,鄉村人口往城市移動;台灣經濟起飛,平房一瞬間被打掉,蓋起一棟棟大廈,台灣很多建築商都是從這時期開始賺錢、累積實力,因為房子不管蓋得再怎麼醜都一定賣得掉。
早期的變化也隱含了後來社會必須解決的問題。在《鹽田兒女》裡,我寫勞動婦女,敘述她們的內在情感。這本書是一九九三年完成的,那個年代,女性創作者寫的小說,最強烈的批評就是女性意識;女權運動興起,討論女性如何深層地看待自己的情感、怎麼做自己身體的主人等,社會處理的是這樣的議題。
《鹽田兒女》卻反其道而行,它是鄉土文學過了高峰、往下走時所出現的一本作品,在此之前,有賴和的作品、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等,《鹽田兒女》出版時,已有新的議題出現,包括同志書寫、政治小說等。所以《鹽田兒女》在當時應該不會有焦點,加上書中的女性並不提倡女權,主要是傳統婦女如何順從環境,即使她們內在不順從,還是會跟環境妥協。我寫的也是四、五○年代的婦女典型,因為那時我看到的母親輩就是如此。我覺得能用自己的方式,在作品裡重現這種形象。
只能選擇過好生活
很多年輕人都跟我和香吟一樣有海外經驗,作為從農業轉型到工商社會的這一代,父母親都幫我們開疆闢土了,幫我們打下經濟基礎,讓我們能受教育、有能力到海外開眼界、念書、旅遊。所以在《星星都在說話》裡,我希望能把海外的生活經驗帶進來,用海外的觀點來看現在紛擾不平的、變化中的台灣。其實這部分我覺得我寫得還不夠深入,因為這是小說的環境背景之一,不能讓這個主題高過人物和情感
我在書中想呈現的、對社會的疑慮就是,當你好不容易到了海外,才發現我們平常講的「國家」,在海外卻沒有這個身分,這種失望跟個人的生命情感結合,使得小說裡的男性感覺不能做一個自由的人。而到海外求學之後留下來的人,心裡面也會覺得在異鄉待久了,彷彿是一個世界公民,不再侷限於地理性的觀念,因為人要安身立命、要生存。
我試圖將這樣的觀點帶進小說裡,這是一種對比,當你在海外的處境,跟你在台灣為了身分、為了統獨爭論,要怎麼去看待這種對比?當你覺得無能為力,是不是只能選擇把生活過好,但情感方面仍有遺憾?我在第三部作品裡放入了這方面的思考。
故鄉經驗猶如初戀
賴香吟:對於別人稱我為台南作家,其實有點沉重和不自在,我確實在台南出生,中間也離開台南,一年半前又從台北回到這裡。
我覺得故鄉跟每個人的經驗有很大關係,童年、特別是少年的經驗很像是被寫上去的東西,有些經驗可以反覆消除,然後複寫,但很奇怪,童年的風土人情好像是一種沒有辦法消掉,或重複更新的經驗。
這跟初戀很像,不管後來談過多少次戀愛,就是跟初戀不一樣。初戀不一定多完美,甚至可能帶給你很多痛苦,但它就是很難被取代。我覺得「故鄉」跟這有點類似。
我私心裡覺得,蠻大的幸福和運氣,是能跟從小成長的土地保持連繫,就是這一生不管什麼時候往回看,都覺得故鄉能給你溫暖的支撐。不管是習慣的口味也好、家族也好,或是城市裡習慣打招呼的方式、空氣裡的味道,當你感受到這些,就知道你回家了。
我覺得有這樣溫暖的支撐,能讓你後來在處理各種文化或人的遭遇時,感到牢靠的保護。但這樣的經驗並非人人都有,甚至有一半的人是想逃離這樣的環境,然後再回歸。所以在處理故鄉主題的作法,常見的有兩種︰一種是不斷的懷念、回溯;一種就是批判、逃離然後尋求回歸,這個回歸再現實上也不一定會到來,很多文學藝術作品就是在做這個想像性的回歸。
雖然我是台南人,但是我的個人經驗好像屬於後者。有非常長的時間,我想要逃離這個地方,因為我覺得它對我造成很大的拘束,台南雖然溫暖,但是溫暖也可以說是黏膩,因為跟故鄉距離太近,關心也可以是干涉。還有對你人生要怎麼走、你的價值取向有很深的主流意見。
這些曾經讓我的青少年時候透不過氣,可能也讓我成為滿心想要逃離故鄉的人,比較少心思去注意到故鄉孕育出來的東西。
調整心態重新認識
這或許跟我在都市邊陲的成長環境有關,因為我既不是成長在台南市中心裡、具有歷史的「府城人」,只要不是住在這塊區域,基本上都不算台南人。我住在邊陲,也沒有跟台南的海、鹽田等自然親密相處的經驗,我比較多的經驗可能是介於台灣工業起飛,城市改變,城鄉變化之間。
我覺得包括我的文學作品都是想逃離這裡的驅力,因此,在我的作品裡很少出現、幾乎是避諱觸及到故鄉風土人情的描述,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頓點的過程,停頓、度過,然後再次回歸,只是要用什麼方式回歸。
譬如我在成年後經歷了幾個都市,也有了國外經驗,成年後回到故鄉,這個城市隨著工業化、城市化在變動,我的自我也改變了,會跟故鄉尋求新的平衡,心態調整後才有可能重新認識到故鄉的地景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