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克全
若干年後我離開島鄉,從一個小島去到一個更大的島,台灣。有一年我來到泰山巖下方,獨自租屋住在隔著一條馬路的明志村,前途未卜的自己常望著窗外的稻田發呆,稻穗泛著某種光芒,夜色由淺入深,心神隨之由忐忑不安轉為寧靜。原來自己喜歡暗夜更甚於白日,或者是,這跟自己的喜不喜歡沒有關係,暗夜的本質就是安寧,那麼死亡,就是暗夜嗎?
明志村外,有一邊朝向遼闊的田疇,夜降臨後,一場在這之前從未曾有的蛙鳴盛宴展開了。起先像一兩顆早星,接著滿天繁星般,萬蛙齊鳴,聲勢十分驚人。憤怒的青蛙。我耽想著。隔一會兒,出乎意料的,我惶惑、躁鬱的心緒竟伏貼下來了。動與靜,黑暗與光明,悲和喜,原來都是一件事嘛!眼前的異鄉也成了故鄉!這片稻田也成了自己來自的島嶼那片草野,稻香也成了草香。原來萬物存乎一心嘛!詩人方思不有一首〈夜歌〉:「擁抱這深沉的寂靜,擁抱這響徹╱我的全心靈,啊,寧靜的,幸福的,生命本身的聲音╱當夜落下來,淹沒一切崇高卑微的,遠的與近的。」無疑的,他是能夠得知夜的體貌並掌握其本質的人。童騃無知的生長年代,我有幸活在那荒寂的島嶼,使自己得以時時親炙夜的神祕夜的奧窔。由於貧瘠,所以豐美,我體證到這項奇異的辯證。孤獨仰眺漠漠夜空,靜默諦聽萬竅天籟,像誰在召喚我,夜之心?像月之召引潮汐,太陽之召引星球,海洋之召引川流。很奇怪的,這時我感到自己永遠擁有此刻。
又一年,我隨部隊在另外一個小島,澎湖。那裡的遼闊,星空之燦爛,夜心之深沉,較之我來自的改鄉,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我覺得自己接收了眼前的一切,每一處星空都是故鄉的星空,每一顆星斗都是故鄉的星斗,我從夜之深沉中,體認出個人及意志渺小和偉大並存的奧祕。我的肉體雖然仍舊孱弱,但精神已漸一無所懼。我在那裡認識了──十七顆星星組合的天蠍星,認識了更多的千萬顆星星,也認識了自我是一切,同時,也是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