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瓊尹
順著小徑前行,茂盛的樹林和迴盪於山谷間的潺潺水聲,把橋上道路所有的喧囂吵鬧都阻隔起來了。
「Ponte Lodovico」是座建於十九世紀中葉的石砌舊橋,橋寬只剛剛好容得下一輛小轎車行駛而過。每天,數不清的車輛呼嘯往來緊鄰在旁的鋼筋水泥新橋,相較之下,有閒情逸致漫步於老橋的行人要稀疏上許多。除了市公車罷工時不得已只好步行上下山的大學生外,大概也只有我和先生這兩個初到義大利的異鄉人,會對它情有獨鍾,徘徊在無花果樹簇擁的橋上,兀自想像百年前,馬車踢踏踢踏的踩過,我們腳下那鵝卵石鋪設的橋面。
石橋橫跨的小溪遠看只是條涓涓細流,從橋上探頭往下望去,才發現晝夜不止息的溪水千萬年來已切割出約莫五十公尺深的狹窄溪谷,隱約還能見到一輛青綠色腳踏車,巍巍墜墜地懸掛在橋下十幾公尺處的樹梢間。
「不會是誰騎車出了意外摔落溪谷吧?」明知不可思議,我還是不禁脫口而出。
「要不要到橋下去看看呢?」素有冒險精神的先生緊跟著提議。
原來,跨過公車站牌旁的矮石牆,在一片茂密的樹林間,竟然有條與橋平行的泥土小徑。順著小徑前行,茂盛的樹林和迴盪於山谷間的潺潺水聲,把橋上道路所有的喧囂吵鬧與車輛廢氣都阻隔起來了。我們的左邊是數個三、四層樓高的拱型橋墩,右邊則是幾近垂直的深邃溪谷,而那輛腳踏車,就剛剛好被掛在懸崖旁的樹叢間。更令人驚訝的是隱蔽在小徑最末端的橋墩之下,居然依偎著一間快被樹藤、蜘蛛網,以及灰塵掩沒的荒廢小屋!
大小不過三坪、高不及兩公尺的屋子,明顯是花過許多心思與血汗才搭建成的,儘管飽經風霜,其結構依然相當完整。先生像發現桃花源般,裡裡外外檢視這間用零星木板、撿來的玻璃和鋁門窗、以及其他各式建材拼拼湊湊搭蓋起來的「違建」,一邊讚嘆屋主的才能與神通廣大。
「進來裡頭瞧一瞧吧!」已經在屋內轉了一圈,低著身子避開門框上結滿的蜘蛛網的先生,對還在外觀望的我說。
雖然這只是間廢棄的棲身之所,我有些膽怯又有些崇敬的踏入屋內。我像考古學家挖掘出史前聚落般,深怕冒犯驚擾了曾經盤據在此的靈魂,同時又好奇居民謎樣的身分與生活。進門牆角處吊著一件像高山牧羊人穿的米黃色夾襖長外套,底下的綠漆大木箱裡放了好些件格子襯衫等等衣物,有些凌亂的塑膠地板上躺著一雙土黃色綁帶大皮鞋。
「住這裡的男生個子大概和你差不多喔!」我對身材高瘦的先生說道,一邊環顧四周,揣測這位男子可能的年紀。
占據屋內最大空間的是緊靠著左邊牆壁的一張破舊單人床墊,上方低矮的天花板垂下一盞小燈泡,牆上掛了一幅鄰近超市贈送的過期月曆。床邊的木製架子上有一個老電影裡才見得到的深褐色皮製行李箱,還有書籍、明信片,和諸如舊式收音機、熨斗,與刮鬍刀之類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再往內走的靠牆架上擺了兩三個搪瓷餐盤和馬克杯,幾個玻璃罐裡裝著義大利通心麵和植物種子。牆後的戶外就是堆了一些鍋碗瓢盆的簡易廚房。小屋的最後方還擺了一個浴缸,旁邊屋主匠心獨具用木框和透明壓克力板隔
起的大片落地窗戶,可以直觀外頭生機盎然的青翠樹林,聆聽蟲鳴鳥啼。
和煦的陽光灑落林間,綠油油的清新裡混著些泥土野味,一絲樂觀天真浮上我倆的心頭:此人莫非是隱居橋下的現代陶淵明,簞食瓢飲縱然清苦卻也怡然自得?然現實的殘酷卻像此地春季,天邊那總是揮之不去的朵朵陰霾,頃刻間就能將明媚春光化作惱人的綿綿細雨:這裡可是寸土寸金的都會區!不久前新聞不是才報導一位孑然一身的七旬老翁,每月領取的退休金不足已繳納房租,也只能餐風露宿屈居於公路橋下?
牆上的月曆如靜止的鐘擺停留在二○○六年三月這一頁。他在此居住了多久?又為什麼離開呢?陌生屋主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是無數的問號,我卻彷彿能瞥見他坐臥床頭,在昏黃的燈光下讀著拿破崙兩個世紀前征戰歐陸的浩蕩興衰,念幾則《讀者文摘》中的溫馨小品,或是凝視寄自東歐的數張泛黃明信片,思念遠方親友之際一邊思索自身的將來。
我們默默的離開,回到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橋上世界。至今,我仍然念念不忘他是誰?這個曾以拱橋下為居所的陌生人,是位有著放蕩不羈浪漫靈魂的夢想家,還是個窮途潦倒只求能有遮風蔽雨屋簷的落魄客?在十三世紀舊城牆旁等公車的人群裡,在大教堂廣場人聲鼎沸的市集中,或許我也曾與他擦身而過?我只盼望他能以在橋下搭蓋小屋的才幹跨越逆境,願他不是那位領著兩隻捲毛狗安靜的坐在城牆旁的大鬍子流浪漢,也不是蜷縮在歌劇院對面黯淡的小巷弄裡低聲乞討的模糊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