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圖／心瀚

　茶敘時，友人提到一家咖啡廳裝置：「這個朋友在玄關吊一個衣架，上披一件薄紗，其旁寫著『先將你的靈魂重擔掛在這裡，然後進來，靜心享用我們為你準備的咖啡特調』，酷吧！結果認同理念的客人愈來愈多，現在店裡常是座無虛席。」

　在兵馬倥傯的職場，短暫脫離火燒水澇，喝一杯咖啡，閉上眼，讓深邃的黑色液體，甘苦點滴沁入，成了現代人最容易療癒形骸的小確幸，許多朋友因此成了咖啡達人。也有朋友浸淫茶道，在氤氳茶香中暗合自然，抵達極樂侘寂。

　像西方一般，肉體的嬉皮最後終要走向心靈的N e w A g e。我們在抵達知命之年前，大家各尋法門，修補年輕時汲汲營營，被流年暗傷的靈魂。因為生命即將入秋，我們一起進入宗教期，生死解脫於是成了熱門的課題。

　一位朋友，習佛多年，無塵無垢，身意柔軟，般若具足，面露歡喜光，個人心嚮往焉。每當自己凡心大動，侈談理想時，他總是笑著鼓勵我：「你很棒，加油，可惜我已在修行，沒辦法和你推動任何計畫。」

　還有一位學養非常好的夥伴，念了一輩子的書，最大的夢想是趕快退休，買一塊地，蓋一個農舍，學習陶潛終南耕讀，他說著他的夢想時，也會關心我：「別當行政了，快退下來，和我一起逍遙。老子說的好：『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等到你想通了，就可以和我一起蓋農舍囉！」

　很羨慕他們，年紀比我輕不少，卻很早就「想通了」。但凡胎塵骨如我，卻一直想不通。年紀愈大，愈容易衝動，見到雙腳踩的土地髒了，會心中有火，想做點什麼；年紀愈大，愈容易流淚。看到刺骨寒風中拖著回收車，身形佝僂的老阿媽，會想哭；見到車陣廢氣中，敲你車窗，一臉黧黑，發傳單給你，還一直說謝謝的年輕人，也會想哭。總會想太多，想到如果他是自己的親人，自己能做些什麼？世界得一點風寒，就被感染，跟著咳嗽打噴嚏。

　終於了解自己人間煙火味重，這一輩子，永遠得不了道、修不成佛。但那日看完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說後，自己有了一點方向。

　那篇叫《T h e B e a s t i n t h e J u n g l e》的作品中，主角老認為自己命中注定遇上厄運，就像叢林野獸在某時某地等著他，所以他大半生疑神疑鬼，到了晚年才知道，這厄運就是他一生中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是的，我知道大患在吾之有身，有身形骸命定有飄散之日，也許就在下一個轉角處。但我害怕的是，告別那日的回憶，是一個美麗卻壞軌的硬碟，什麼都搜尋不到。

　是的，我仍會走進門，和你一起啜飲一杯咖啡特調，但出門時，我仍會從衣架上取回靈魂的重擔，掛在身上。讓這虛實互換，陰陽相生的世界，陰中有一點陽，然後有了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掛，掛著自己深深眷念的日月山川、有情天地。

　是的，決定就這樣牽牽掛掛，一輩子，掛著……